小说：江湖行
作者|阿 英
1
如果事先知道，那场混乱的夜宴直到凌晨三点才散，郑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。
下午接到章院长电话的时候，郑阙正与学院的男女老少拥挤在行政楼电梯里。今天是全校提交职称评审材料的日子。计算机学院的参评者们从院办公楼鱼贯而出，提着各式各样的大包小包，里面装满数年来积攒的论文、教材、成果、课题、专利和获奖证明，如同正在匆忙换乘的长途旅客，涌向行政大楼。电梯过载的警告铃响过两遍后，终于磕磕碰碰闭门，扶摇直上。郑阙紧贴着同龄的男闺蜜周智超，二人皆面壁站立。不同的是，郑阙手里拽着沉重的旅行包，周智超却只拈了几张盖满猩红印章的表格，他作为年薪制引进人才，只需从教满三年，完成科研工作量，填表提交审核，再通过说课测试，即可转为副教授。周智超已完成了说课，心情也如同那几张表格般轻松：“女士们的咪咪都挤移位了，变成驼峰了。”他打趣道。
男教师们呱呱笑起来。女教师则探手过去，又掐又捅。周智超被袭，痛痒难忍，表情瞬息万变。
章院长就是这时打来电话的。郑阙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接起来。周智超以“噤声”口型扫射四周。众人闻听是章院长，立即凝固，如一箱速冻的鱼。章院长是本届职称评定委员会主任委员，他的一票极为关键。周智超诡谲一笑，捏住郑阙手机一角，按下扬声器按钮。章院长刚冒出半句话，所有人就都警报解除了，面部肌肉重新活泛起来。原来章院长是让郑阙陪同本期“菁英再回首”的演讲者吃晚饭。
“菁英再回首”是计算机学院延续多年的传统活动，每期邀请一名优秀毕业生返校做励志演讲，为学弟学妹们指引人生航向。其中既有BAT的高薪码农，也有常青藤博士、国家部委公务员，甚至道琼斯、CNN、德意志银行员工。
“你和周智超都在行政楼？那就你俩一起去。他本来点名你和翁鹤鸣教授同去。”章院长的声音在电梯不锈钢内壁撞来撞去，“记住，要找到学校与企业的契合点，多打感情牌，多谈合作的事，发掘共赢的可能性。翁老师年事已高，我看就不必去了。”郑阙听到最后一句，才暗暗松了口气，如果翁鹤鸣也去赴宴，自己宁愿原地爆炸。翁是计算机学院前一任院长，目前退休返聘，容貌瘦皱漏透，光头戴一顶滑稽假发，严肃得像一口古井，平均每三千年笑一次。据传因做事过于古板，任期未满，就被章院长取而代之。“你没其他事吧？”章院长问。
“马上就轮到我说课了。”郑阙说。所有参评教师系列职称的人，都要经过说课一关。这就是农林大学著名的黑色十分钟。诸评委于台下前排肃然而坐，身体前倾，面沉如铁，像几排墓碑，极具压迫感。台上的教师往往还没开口，气势就先崩塌了。专家会随时打断说课者，并提出尖锐问题。十分钟过去，教师往往被虐得体无完肤，像按进开水里拔光了毛的鸡。
“我记得周智超昨天已经完成说课，让他先过来。你说课结束，也尽快赶回来。”章院长话音未落，周围便发出涟漪般的浅笑。人们都回忆起昨日周智超说课候场时，在慌乱中来回暴走，低头看看自己的赤脚凉鞋，犹豫片刻，突然大步奔出大厅，闯进不远处的学生超市，掏出校园卡，刷了一双袜子，坐在楼梯上，当众套上，迟疑一下，又扳起腿，用力撕掉商标，脑门渗出细汗。当时众人惴惴，均在做上台前的最后准备，口中念念有词，如同诵经，眼神涣散，没人能分出精力嘲笑他。
跟他说我有事！我！有！事！周智超手脚并用，五官移位，对郑阙焦急地比划着，口中呼呼生风，声带却并未振动，眼睁睁看着章院长把电话挂了。“我真有事！”周智超懊恼不已。
“一顿饭而已。昨天说课，也没见你这么怂。”郑阙说。校友们通常都坚持去学生食堂用膳，把一筷子夹生的木须肉塞进嘴巴，就能穿越回当年的青葱时光，“不就是陪着他们回忆回忆青春吗？”
短信提示音响起，郑阙看了一愣：“尚红孩，京能绿源公司风力发电分公司项目经理。尽快过来！”
“就一项目经理……咖位不够吧，八成是临时来救场的。”周智超瞄一眼，说。
电梯门徐徐展开，十九楼到了。人事处，这是多少人折戟沉沙的伤心之地。一缕檀香，逶迤而来。众人倏地沉寂。
2
农林大学素有家访的传统，寒暑假时，向学生家乡派驻教师，了解其家庭情况，宣讲学校办学理念。三年前，郑阙刚博士毕业，还未正式办理入职手续，就被学院派去家访，家访对象之一正是尚红孩。
盛夏正午的华北乡村，日光倾泻而下，如万吨雪崩，砸向人间。尚各庄的山坡上，岩石滚烫，蝴蝶踉踉跄跄，像余烬般飞旋。夜晚则星辰成团，层层叠叠挨挤在一起，风声似乎就是从星辰间流出来的，涌动不绝，如潮水涨落。郑阙印象最深的，是尚红孩名字的来历：他生下来就遍体通红，“一个红肉团子，像颗大枣儿。”尚红孩的父亲形容道。尚家的人拥有祖传的红色脸膛，聚在一起，如半亩红高粱。“以后打算做什么？”这是郑阙家访大纲里的问题。父子俩的声音同时响起，一个踌躇满志说：“打算让俺孩儿，吃国家这碗饭。”另一个却干脆得多：“挣钱。”说罢，两双眼睛笃定地望向郑阙，好像在期待他的首肯。郑阙不记得尚红孩还说过别的什么话，似乎搬过一把凳子后，二人就再无交流。他还注意到，除了尚红孩崭新的一双耐克鞋，屋内其他的鞋子都灰头土脸，像搁浅在岸边的破船。
郑阙再次注意到尚红孩，已是近一年后了。本科生毕业答辩之日，尚红孩刚刚结束了一场“说走就走的旅行”，满身汗渍赶回学校，将一篇漏洞百出的论文递给评委。答辩委员会主席翁鹤鸣扯过论文，看了几行字，又转向电脑，敲了几分钟键盘，慢慢瞪圆了眼睛。他没问一个问题，就起身挥手，令尚红孩出去，准备一周后的二次答辩。
“题目是泥石流的数值模拟，这是博士水准的课题呀。文中说，他的家乡去年遭遇泥石流。”答辩秘书周智超掩嘴而乐，问郑阙：“你不是去家访了吗？泥石流见到你了吗？这孩子估计是从网上拷贝了一篇，把地名替换成了自己的老家，害得老翁百度了半天。”
当天晚上，尚红孩提着一兜水果，前来求情。翁鹤鸣已经离去，只剩下周智超和郑阙在整理材料。尚红孩红脸站立，口中嗫嚅，眼角眉梢却游动着一丝叛逆的涟漪。他的旁边，立着一个故作镇定的女生，后来郑阙知道她叫马眸眸，大三。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作祟，郑阙觉得这个姓马的女生，长相也有些像马，有一张略长的脸。她的眼睛尤其像马，一对眸子大而黑，却不聚焦，时而湿润，时而无神，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。
“带着女友来，是向单身狗秀恩爱？”周智超彼时还是光棍。
“我不是他女友！”马眸眸急忙说。
尚红孩浑身一震，随即委顿下来，嘴里嘟囔一句，转身离去。
“我真不是他女友！”马眸眸立在原地，急切辩解道。
“等我有了钱，你就是我女友了。”尚红孩抛回这句话，越走越远。走廊的栏杆、窗户、垃圾桶、消防栓、饮水机等不断发出嘭嘭巨响。
“我妈不让我嫁给这样家境的人！他硬扯着我来说情！我明年还打算选您指导我毕业设计呢！老师您要相信我……”马眸眸越说越急。
几天后，二次答辩窗口即将关闭，尚红孩却遍寻不见。他的毕设导师闻听此噩耗，气得呻吟一声，宣布与尚红孩脱离师生关系，从此恩断义绝。尚红孩的辅导员是高龄产妇，这几天就要进产房了，每日在家枕戈待旦，已经无暇顾及其它。这样一来，尚红孩无法毕业似成定局。
此时，恰逢教育部五年一次的评估，学校如临大敌。网站首页不断弹出鲜红的“迎评促建”口号，校园中标语横幅遍布，在风里鼓着肚子。没课的教师不许离岗，必须将所有的教学材料细细筛一遍，并熟记《学校发展建设手册》。在评估专家可能经过的路线，均安排了颜值较高的学生，整齐着装，来回往复做匆匆走动状，尽显青年风采。一些数年前的试卷，由于阅卷者使用的不是红笔，紧急重新印刷，召集本届学生答卷，集中大批人马，火速再次判卷登分。一名性情桀骜的教师，高举“反对评估做戏”纸板，绕校游行三周，被当场开除。
尚红孩的论文如果勉强过关，不啻为评估埋下一枚定时炸弹，“他不来就算了，”章院长说，“希望他别来。”
意外的是，二次答辩前一天，翁鹤鸣领着马眸眸，出现在郑阙面前。二人如爷孙，并排而立，翁鹤鸣岿然不动，马眸眸则低头把玩着自己的仿卡地亚手环。
“小郑老师，你不是去尚各庄家访过吗，你带着马同学再去一趟，领尚红孩回来答辩。”翁鹤鸣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