仍疾如骤雨，夹叙夹议。萝卜男皱眉，想灭灯清场，手指在触摸屏一通乱点，无意中碰到了中控开关，噗噗啦啦，灯光次第亮起，光线铺展淋漓，如孔雀开屏。众人抬头四顾，发出惊叹。会议室的灯光模式，采用的是国际获奖方案，果然极具震撼效果，层次分明，璀璨而不刺目，犹如银河在湖面荡漾，清雅不俗。大家不禁掏出手机拍摄。司墨燕很快就吼累了，伏在一张空椅子里，以手扪胸，起伏喘息。抬头时，脸上被灯光打了一层高饱和度的红色。在她旁边，萝卜男被一束智能追光灯罩在身上，他手搭凉棚，嘴巴乱动，另一只胳膊如抽搐般上下挥舞，没人听清他在喊什么。
翁鹤鸣将一沓纸从包里抽出来，犹豫片刻，又匆匆塞进去，哼了一声，愤怒离去。
众人不停地上传视频和图片。
郑阙已经没工夫顾及这些，他看看时间，让周智超赶紧去学院报告厅演讲现场，自己则飞奔去参加说课。名单上，他与司墨燕一前一后。
司墨燕不久后也匆匆赶到，郑阙只敢在不远处偷偷看她。她强压余怒，认真备课，安静得像一株忘记收割的麦子，可厚厚堆积的粉底还是被阳光出卖了，浮在脸上，极具颗粒感，好似一层沙子掺了白灰，潦草地涂在毛坯房墙壁上。讲课时，她细细的鞋跟陷进木质讲台的缝隙，脸上便交替出现着温婉的笑容与决绝的用力。后排的学生评委们吃吃笑起来。一个学生会干事模样的男生，回身示意保持安静，不停做出下压动作，好像在笨拙地飞翔。昨日周智超说课时，翁鹤鸣也是评委之一，据说他语气凌厉，将周智超怼得哑口无言。但今天为了避嫌，他并未出现在评委席，而是被院长叫到学院报告厅参加“菁英再回首”。可刚才老翁竟在行政楼会议室亮相，看来他在“菁英再回首”现场没待多久。
4
郑阙赶到报告厅，坐在后排周智超旁边。演讲已入高潮，尚红孩正在做最后陈词。他的一张红脸，出现在学生们举起的几百个手机屏幕上，郑阙一眼就认出了他。尚红孩头顶的LED屏上，打出一行字：积极联络、广泛发掘天南海北的校友资源。留着锅盖头的主持人柳一驰立在旁边，则显得稚嫩许多，偶尔会无意中弹跳一下，像一根脆生生的笋。柳一驰本学期已升大三，物联网专业，校电台主播兼台长，嗓音里残留着少年的奶气，但字正腔圆，反应机敏。他制作的几期节目鬼马精灵，被市音乐台选中播出。据说他打算跨专业报考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，未来做一名IT类节目主持人。柳一驰的西裤可能是从校礼仪队临时借来的，裤腰过肥，堆叠在细细的身体上，黑皮带缠绕了整整两圈。
“我略感，此人不甚地道。”周智超望着尚红孩，伏在郑阙耳边说。
“为何？”郑阙向台上瞟了一眼，问道。
“人们说，演讲一开始，老翁就坐立不安，好像痔疮发作，只在座位上待了五分钟，就忽然起身，众目睽睽下，走了。”
“噢！”郑阙恍然大悟，弄清了时间线，“然后他打马赶赴行政楼，跟司墨燕吵架？这是怎样的精气神儿啊！”郑阙遥望前排，重点位置有一张空椅子。
“你们打包职称材料，准备出发的时候，我有一张表忘记签字，去找章院长。正好看到尚红孩来报告厅演讲前，正在院办与领导见面。握手的时候，他流露出一种开国领袖般的目光。老翁冷眼，在旁边独自站着，与领导们拉开距离。其实是尚红孩坚持要老翁出席见面会的。尚红孩走到老翁面前，老翁不情愿地伸出手，尚却一侧身，与老翁变成并排，把老翁的脖子亲切地搂住了，用的劲儿还挺大，口中连说翁教授是他的老师，师恩难忘、师恩难忘。老翁被他扣住脖子，像只挨宰的鸭子，在胁迫中弯腰曲腿，二人并行几步，老翁脸都白了。”
“噢卖糕的！”郑阙扬起眉毛，“老翁当年在毕业答辩时虐了他，这下遭报应了。”
“刚才演讲至中途，柳一驰说串场词时，章院长十分罕见地满脸堆笑，把尚红孩拉到一旁，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。”周智超说。
“章院长不会说‘我很高兴地看到你收拾了那个老头子’吧？”
“那说不准。”周智超笑道，“章院长可能的确想收拾收拾老翁了。他给我的表格刚签完字，老翁就当着尚红孩的面，在院办跟他怒冲冲口角了一番。之前老翁听闻本次演讲的主角竟是尚红孩，本来就惊诧不已。章院长却对尚红孩颇为赏识，居然当众许诺，要破例补发给尚红孩当年的学位证书，还当场令老翁找出从前的答辩材料，修改并签字，立即特事特办，提交给学位办，遭到老翁激烈反对。”
说话间，演讲已至尾声。
周智超忽然扭过头，面露难色：“那啥，晚上的饭局……你自己去吧。我……真有事儿。”
“你老婆怎么又回来了？”郑阙小声吼道。周围学生哄笑。
“嘘！小声点儿！她……回来做调研。”周智超讪讪地说。
“可以把‘调研’俩字儿去掉吗？又要彻夜造人了吧？”郑阙揪了一把周智超的皮带，“我酒精过敏，喝酒就像服毒，你为了一晌贪欢，就把兄弟我推入火坑吗？”
周智超嘴阔鼻宽，一张脸刀劈斧削，好像雕塑缺了最后一道工序。他相亲无数，均难修成正果。曾有女孩在见面后抱怨，周老师灵魂有趣，但肉身着实难忍，相貌是短板，左上角一只眼睛，右上角一只眼睛，后脑勺齐崭崭，如壁立千仞，是个“悬崖脑袋”。现女友是周智超赴京合作课题时偶遇的，刚从一家外企辞职，正在人民大学脱产读MBA。
柳一驰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，探过头说：“周老师，我替你去！”
周智超赶忙伸出大掌，一把握住柳一驰纤细的脖子，目光充满感激和期许：“郑阙，那就这么定了，柳主持陪你去。”他压低声音，“你可谨慎些。我觉着老章把这事看得比天还大，就没敢跟他提我不去的事。”
郑阙疑惑地问柳一驰：“你晚上不是要剪这期节目吗？”
柳一驰似乎没听到这句话，他已挤过人群，一蹦一蹦，返回主席台，在尚红孩身旁肃立。
周智超走出几步，又小步跑回来：“我晚上给你打电话，你告诉我详情，免得明天向院长汇报时穿帮。你看看章院长的样子，”周智超暗暗指了指不远处的主席台，章院长正面带持久的笑容，与尚红孩长时间握手，“你注意院长的微表情，他时而牙关紧咬，时而如茅塞顿开，他对这件事，挺重视！”
郑阙的挺直的腰渐渐松懈下来。刚才提交材料和现场说课的疲惫，像一件厚重的披风，覆盖了他的肩膀：“他要是真重视，就自己去吧。老周啊，怎么你越说，我越不想去了？”
“你！幼稚！”周智超瞪圆双眼，“堂堂院长，怎能与一毕业没几年的红脸黄口小儿同席？颜面何在？”周智超原地转了一个圈，换上一副无奈面色，“我是真去不了，但你必须去。过几天，章院长就会参与职称投票，一群人如狼似虎，竞争副高职称，而且分数都相差无几，关键时刻，你想落选？这是多好的机会，一张大馅饼砸下来了呀。”院长在职称评聘中，说话一言九鼎。去年农林大学位于海边滩涂的巨大而荒凉的新校区一期建成，无人肯去上课，职称评定时，投票结果向去新校区讲课的先驱们大规模倾斜，导致本学期申请去新校区上课的人挤破了头，大家喜形于色，登上长途车，如同踏入了开往春天的地铁，“只要你们相谈甚欢，达成初步意向，院长一高兴，就会把票投给咱俩。”周智超循循善诱。
“要达成什么初步意向呢？”郑阙有些心动，去年职称意外败北，对他打击甚大，打乱了许多计划。
“应该和雄安新区有关。”周智超略作思索后说，“尚红孩此次是路过保定市，他是来参与雄安绿色能源基地项目前期调研的，可能章院长想介入合作。”
5
郑阙建议去南门对面的“城市呼吸”餐厅，步行即可。柳一驰脸上闪过一丝失望，向停车场遥望了一下。
尚红孩冲柳一驰一乐：“想坐路虎车？”
“嗯！”柳一驰响亮地回答。郑阙方知，尚红孩开来一辆京牌红色拉风路虎。“行，咱们就开着它去，虽然过条马路就到了。”尚红孩表情慷慨。
车发动，柳一驰犹豫地望望郑阙。郑阙看懂他的眼神，轻拍其肩，把他推上了副驾。柳一驰脑袋如摇扇大幅转动，不停环顾车内，又轻轻碰一下悬挂的菩提子，眼睛发亮，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方向盘照片。此时，载满教工的“大金龙”校车恰好经过，尚红孩把稳方向盘，龟速前行。校车鸣笛数声，无奈地被压在后面。柳一驰兴奋地大笑：“尚经理，您行啊，校车也敢拦啊！”尚红孩一脚油门，车陡然提速，座椅靠背在身后如巨浪涌动，校车顿时变小。路虎绕远，围着街区狂飙一圈，才稳稳在“城市呼吸”门前停下。柳一驰双手夹在腿间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