表情闪烁。

　　三人坐在餐馆靠窗处，此时正赶上农林大学行政人员下班，车辆首尾相衔，从校门涌出。除了极少数低配的奔驰宝马奥迪，皆为家常车，还有不少人蹬着自行车，前筐是蔬菜，后座带着孩子。柳一驰收回目光，突然问郑阙：“郑老师，你的人生终极目标是什么呢？”

　　“是变成翁教授那般模样。”尚红孩一边倒酒一边回答。

　　“翁教授一个月赚多少钱？”柳一驰问。

　　郑阙低头不语。他与周智超如同一双筷子般形影不离。二人聊得最多的话题便是赚钱。最近有什么项目？那个投资有风险吗？银行理财收益涨了吗？从首都副中心的传闻，到雄安新区横空出世，保定房价已入云端。二人的房子买在同一小区，也同时背起了房贷。每到周五下午，郑阙背起双肩包，直奔高铁站，半小时抵达北京。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和两个全天，均在一家大型连锁培训机构度过，主讲高中数学。一对一辅导的课酬标准，远超高校的课时费。若是赢得了家长信任，就可以越过机构的提成，直接登门辅导，报酬翻倍。遇到寒暑假，这些机构会召集若干名师，全国巡讲。今年的大年三十，郑阙为了五倍于平时的报酬，毅然坚守在冰天雪地的大同市，与留在更冷的呼和浩特的一个北大在读博士彼此视频拜年，唏嘘不已。该博士前不久已毕业，拿到了中央民族大学的offer。与郑阙相比，周智超则高端许多。近年来，大数据科学如火如荼，Python编程语言变得炙手可热，不少高校邀请他去做讲座，周末两整天，飞去飞来，可揣回不菲的酬金。但代价同样明显：二人的科研渐渐泯然于众人，郑阙出论文的速度明显减慢了。

　　尚红孩见郑阙陷入沉默，哂笑一下，稳稳扎下马步，像个武林高手，接住柳一驰的话题：“既然你那么好奇，我这就把翁教授一干人等都召唤出来，都抖搂出来，让你瞅瞅。”

　　“条件是每人先干三杯白的。”尚红孩正色道。未等郑阙发话，尚红孩飞快倒酒，真的连饮下三杯。

　　柳一驰少年心性，为表忠心，立即跟进，须臾间三杯下肚。

　　“我真的酒精过敏。”郑阙为难地说。

　　二人不依不饶望着郑阙。几秒钟后，柳一驰有点焦急：“郑老师……。”郑阙想起章院长的嘱托与周智超的告诫，感觉身负重任，全院老少爷们都站在了自己的肩膀上。他一咬牙，三杯下肚，就像大石砸入塘中。

　　此时，尚红孩已划开手机宽屏，一根拇指如马蹄刨地，急切中暗含着章法，上下翻飞，脸色随屏幕明明灭灭。

　　柳一驰好奇地凑过脸，屏息凝神，嘴巴张开一半，眼眸跟随屏幕乱转，如水珠飞溅。

　　尚红孩手指停顿，推开柳一驰，冲郑阙扬扬手机，卖个关子：“先说谁呢？说点儿嘛呢？郑老师？”

　　柳一驰的目光里鼓胀着饱满的期待。

　　“那就从你们的镇院之宝，天津卫毕业的老牌大学生——翁鹤鸣教授说起吧。”话音刚落，一张高清照片已经出现在屏幕上。

　　郑阙感到有些不对劲，果然周智超说此人不地道。但雄安项目合作，以及章院长那张比混凝土楼板还要沉重的投票，令他用尽全力，驾驭自己的面部肌肉。酒意已至，如干热的大风，轰隆隆在身后推摇。

　　柳一驰想凑近了看，尚红孩却有意晃动着屏幕。翁鹤鸣年轻时的脸摇摇荡荡，好像躺在一个水洼里。尚红孩用两根手指捏住手机的一角，手机像荡秋千般，在一条热气腾腾的清蒸鱼上方摇摆。翁鹤鸣的脑袋也古怪地、固执地摇动着。郑阙几乎担心他的假发会忽然掉落，一丝心酸漾上来。

　　柳一驰兴奋起来：“翁教授，我们学院的定海神针。”

　　“定海神针？”尚红孩一抖手腕，将手机收入掌中，盯了柳一驰一眼，“看来是个宝贝。就是这货，老而不死，毕设不让我过。”

　　柳一驰的脸抖动了一下，眼珠似乎陷进去半厘米。讪讪笑着。

　　“嗯？找到了。”尚红孩把手机在三人对面的一只空碗里放稳，是微博的一段秒拍视频，已被转发多次。郑阙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：翁氏夫妇正在会议室斑斓的灯光中争吵打斗。显然视频已被移植和剪辑，变得充满戏剧元素。二人在手机里辗转腾挪，制作者将一些电影镜头嫁接进来，吵至酣处，司墨燕竟弹起身，助跑三步，抡起手中那本假期刊，向翁鹤鸣砸去。期刊歪斜飞出，如中箭大鸟，扑啦啦在空中乱窜，拖着彗星般的闪亮痕迹，不偏不倚，砸掉了翁鹤鸣的假发。视频上蹦出几个耀眼大字，伴以公鸡打鸣般的配音：我看你再敢去嫖！

　　柳一驰嘴里含着一粒腰果大笑起来，一颗青春痘如充电器指示灯般红亮。

　　播放器的进度不断前行，像一只瓢虫沿着草梗，慢条斯理地攀爬。视频后半段，二人越吵越欢。郑阙凝神看去，发现自己和周智超也进入了镜头，并被编辑了稍显僵硬的动作。周智超从身后死命抱紧翁鹤鸣，郑阙拖住司墨燕。夫妻两人不肯善罢甘休，拼尽全力，欲决一雌雄，嘴角处被制作者挂上了夸张的白沫，就像叼住了一筷子兰州拉面，两脚跃向空中，奋力踢蹬，如黄飞鸿舞狮。虽然编辑技术浅陋，但创意可圈可点，充满喜剧效果。镜头摇晃间，会议室的大门显现，编辑者在门框顶部嵌入一面匾额，上书金光闪闪的魏碑体：“断筋门”。视频结束时，两排大字如陨石降落：生命诚可贵，嫖娼需谨慎。两声夸张音效之后，夫妻二人头发焦枯，七窍熏黑，冒着青烟，如失火的灯笼，挂在画面正中央。

　　显然视频将会议室争吵的场面与翁鹤鸣著名的“断筋门”事件进行了叠加。柳一驰笑得直抽，把视频在数个平台转发，并@了许多人。几分钟后，无数条评论冒出，柳一驰面色酡红，大声朗读给尚红孩听。

　　“就是这货，上次害得我丢了学位，今天又反对给我学位。”

　　郑阙一时恍不过神儿。

　　“断筋门”事件真真假假，版本不一，一直是全校师生的谈资。大数据科学系的教师们经过数据采集、数据清洗和聚类分析，梳理出一个比较合乎逻辑的梗概：话说某年，一场由省信息学会主办，计算机学院承办的学术会议，在涞源白石山举行。酒足饭饱后，众人变得OPEN，纷纷扯下面具，放飞自我，展露出可贵的真性情。翁鹤鸣教授独自住在一个商务间，真性情展露得更加彻底，他遵从自己的内心，切换至我心狂野模式，夜半招嫖，单枪匹马，不停“加杠杆”，用力过度，一声钝响，崩盘了——海绵体生生折断，某物因血管卡顿，回流不畅，变成紫茄子。翁教授羞愤难当，把自己裹在被子里，躺在一辆生鲜农产品恒温车中，紧急送往县人民医院。会议结束后，财务发现，应付账款中凭空多出两笔，一是翁教授的大保健服务费，二是翁教授吐了满满一床的卫生附加费。

　　又是几杯酒下肚，郑阙感到体内有一台哒哒作响的柴油发动机。柳一驰已经不复拘谨，他掏出手机，翻出一个号码，一位一位读给了尚红孩，然后彻底放松地靠在椅背。

　　尚红孩拨了过去。电话里，一个沙哑的重低音响起来。尚红孩脸上抽了一下，柳一驰条件反射般坐直了身体。郑阙如梦初醒：“翁教授？”

　　“没什么事没什么事，我代表郑阙老师和柳一驰小学弟，邀请翁老师来赏脸喝酒。”

　　翁鹤鸣显然有些懵，语气犹疑，连连推辞。

　　几个回合过去，尚红孩机锋渐露，话里话外颇多讥诮。翁鹤鸣像一头年迈的驯鹿，肢体僵硬，闪躲不及，不停地撞进尚红孩语言的钢网中。

　　柳一驰无声地手舞足蹈，郑阙盯着明暗交替的屏幕，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攥紧了。他决定斩钉截铁切入今晚的主题，向尚红孩提出合作意向，然后鸣金收兵。

　　然而尚红孩的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个时空，他对翁鹤鸣一句句追问，语速越来越快，但似乎并不期待得到什么回答：“哎呀翁教授，你名气老大了，不但在学术界，在社会生活领域也不遑多让呀。身体还行吗？知道我指的是哪方面吗？”尚红孩抬起下巴，下牙咬住上唇，鼻孔变成梭子形。大红脸盘上，一簇微笑四处游走，此消彼长，如洄游的鱼群。

　　“我知道你在问什么。”翁鹤鸣平静地说。

　　柳一驰大概平生首次经历此种场面，眼珠溜圆，视线交替于郑阙和尚红孩之间。

　　此时信号通畅，通话效果极佳，翁鹤鸣在那一端不吭声，呼吸沉静，偶尔会有风吹树林般的喘息传过来。

　　“翁教授是返聘专家，是人才呀。一个工作量多少报酬？听说是四十五块五？哎呀怎么也不四舍五入一下，太委屈您了呀。来我们公司吧，一个工作量给您乘以十。”

　　“那么多呀……”柳一驰咋舌，轻轻说道。

　　“只要翁教授能爬到风力发电机塔顶上。”尚红孩扑哧一乐。

　　“我能爬。”柳一驰抢过话头说。

“红孩儿啊，”翁鹤鸣那边嘎啦一声，可能是将听筒换到了另一只手。他嘴唇蠕动的声音，以及上下齿相击的咔咔声，均清晰传来，“我下午就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