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齐地撞过来。吊灯像个花洒，把密密麻麻的光线摔打在脸上。郑阙胸前发闷，后脑处像被谁冷不防啃了一口。
躺在地板上，晕眩了几秒，郑阙终于弄明白：片刻之前，自己结结实实挨了柳一驰一拳。
“嘿！嘿！”尚红孩抱住柳一驰仍在一纵一纵的腰，柳一驰的身体立即安静下来，嘴里却仍然呼呼直喘，带着酒劲与怒气。
“尚哥……”柳一驰想说什么，又收了回去，嘴巴一瘪，流下一滴泪。他倔强地盯着郑阙，一只眼中波光潋滟，另一只眼里却有一丝决绝。
三人行必有我师焉。郑阙脑子里，蓦地冒出这样一句。此时的“我师”，就是他自己。郑阙苦笑爬起，歪歪斜斜，跟在二人身后，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拽回柳一驰。然而脑海里一阵阵轰鸣，似有大型机械装备在野蛮发动。直到嘭一声，身后走廊入口的厚门闭合，四周再无一丝光线，三人如沉入深海。
9
郑阙想不起来，自己是如何被这个叫薇薇的女人拖进房间的。在关上房门之前，他只听到尚红孩在不远处对柳一驰斥道：“跟着我作甚！你在那边，另一间！”
“噢，尚哥。”柳一驰好像把自己的声音，放在了一块木板上，随涌流的洪水漂远。
“你给我！滚回去！柳一驰！”郑阙挣过头，用最后一丝力气喊道。
喊出来了吗？已无从查考。郑阙的意识再次清醒时，面前出现一个洁白饱满的椭圆形。视线聚焦后，他立即撑起了双臂，这是一只马桶。
郑阙被女人扶坐到床沿，上半身不住地打绺儿，像一株折断的草。他只得靠在床头，头发濡湿，一蹶不振，塌在脑门上。女人语音甜软，像烤化的芝士。她伸出两根鹤喙状的橙色狭长指甲，探入闪亮的粉色贝壳包，拈出身份证，递给郑阙。指甲与卡片轻击，发出清脆的咔咔声：“我是九五后，先生可以叫我薇薇。”
郑阙一抬手，胡乱推了回去。反正是假证，他想。
薇薇坐在对面，嘴唇嘟起，双目低垂，眼皮上盖着一层厚重银粉，睫毛弯且长，似半边鸟羽，裹满褐色的膏，翘如飞檐，这使她每一次眨眼，看起来都分外用力。见郑阙久久不动，薇薇伸过鞋尖，挑弄着他床边垂下的毛毯。那是一双亮灰色的鱼嘴鞋，鞋跟尖锐如利刃。
“先生醉了。”薇薇说，嗓音渺然，像含着一口三月的晨雾。
郑阙仍不动。薇薇接着说：“先生，要不这样？”她伏过身子，双手欲解开郑阙的腰带，一头卷发像古怪的深海多足生物，在他下盘处垂落散开，“先生只躺着就好。”
“噢嗯！”郑阙忽然一声闷哼，一股酸涩液体呼之欲出。他感到自己的胃像一头落进陷阱的獾，随时想从腹中挤出来。他挺直腰身，一只手不由自主，攥紧了薇薇的肩头。薇薇痛得吱——地叫一声，五官挤在一处。郑阙急跨几步，重新跌坐在卫生间地砖上，抱紧了马桶。
薇薇有点沮丧地靠着卫生间门框，拨弄着戒指上的一粒钻。
“我这就出去，跟他们说，咱俩已经做了，你去领钱吧。”郑阙干呕几口，说。
“给他们看了套子里的东西，才能领钱呢。”薇薇低语道。
“那，我算你们最不欢迎的一类客户了吧？”郑阙望着旋转的水流，苦笑道。
“还算不上，”薇薇淡淡一乐，“那种喝成一坨泥的，怎么也硬不起来，才急煞人。”
“你有男朋友吗？”郑阙喃喃地问。
“他不知道。”薇薇快速说。
“噢……”郑阙沉默片刻，忽然抬头说，“其实现在‘互联网+’这么火，你完全可以……”
“什么也比不上这种来钱快。”薇薇下巴一顿一顿，腿也在打着拍子，似乎耳边有一首歌在飘。
“男友做什么工作呢？”郑阙迟疑一下，问道。
“在一家饭店。”薇薇似乎不愿多说。
“先生是个老师吧？”薇薇忽然问，“刚才无意听到的。”
郑阙沉默了几秒钟。
“先生休息一会吧，”薇薇说，“我再坐坐，就走。”
郑阙有点疑惑，抬眼望着她。
“我弟弟今年该毕业了。”薇薇抬起手，翻转着，似在仔细端详那枚戒指，“技校，找不到工作。”
郑阙回到床上躺下，薇薇翘起二郎腿，靠入躺椅里。她修了修指甲，把一袋葱香薯片撕开，掏出手机和耳塞。
“别的宾馆没见过这种灯。”郑阙在枕头边一盏巨大的墙灯上弹了弹，它看上去浑圆滑稽，仿佛一颗光头顶出墙外，“怎么会装在这个位置？”
“我们叫他秃瓢灯，那盏灯一亮，咱们就必须撤退。”薇薇笑笑，将耳机送进耳朵，嚼着薯片。
郑阙由“秃瓢”灯，忽而想起翁鹤鸣的光头假发。老翁晚饭时受辱，自己应该打个电话致歉。他按亮手机才知，几个小时没碰电话，里面已经翻天覆地。微信、QQ、短信、未接来电、未读邮件、事件提醒、日程安排、微博私信、新闻推送……各种图标排成方队，在屏幕顶端拥挤跳动着，如一群洒落在地的乒乓球。其中“萝卜男”三个字尤其醒目，他连续发来数条短信：
郑老师，能为我代写几篇EI检索的论文吗？要有干货的那种！评职称急用，报酬好商量！
郑老师，收到我的信息了吗？介意加个微信吗？
郑老师，如果您觉得不妥，请把刚才信息删除！请勿扩散！我们做个朋友！
郑老师，期待您的回复！钱不是问题！付双倍也可！请坦率提出要求！
看来萝卜男是个性急的人，或许是审核众人材料时，意外发现郑阙“有货”。
郑阙拨通了翁鹤鸣的电话。
“谁？”翁鹤鸣压低声音，十分警惕，像是正潜伏在掩体里。他的呼吸嘶嘶传来，宛如一条被逼到墙角的受伤的蛇。
“记下他的号码！”旁边传来一个更加警惕的声音，郑阙分辨出是司墨燕，“作为有效证据！”
“翁教授……”郑阙说。
“喔！喔！你……是郑阙？”翁鹤鸣的声音终于还阳了，“这几天，老是有匿名者打来恐吓谩骂电话，几分钟前又打来一个……小郑老师，这么晚了，你有事？”
郑阙这才意识到，此时已过午夜。
翁鹤鸣似乎猜到郑阙道歉的意图，他声线清晰，听上去平静而清醒：“红孩儿讥讽我，我不反驳。我只解释一点，人们说我阴茎折了，海绵体断裂，搂着紫茄子，躺在冷链物流车的恒温箱里呻吟。呵呵呵，多么鲜活生动的民间语言。那是有人造谣。我性情直率，这辈子得罪过的人，多如牛毛。那次学术会议，冀北大学医学部一个老教授也参加了，他是我的发小，来找我夜谈……”郑阙听到翁鹤鸣小声对司墨燕说句你睡吧，关紧了门，压低声音，“司墨燕那时候身体就不太好了，我向他咨询。那天，我心事郁结，拽着他，一直喝到五更天，吐了一床，这倒是真的。紧接着我尿路结石发作，弓着腰直不起身，被送去医院，没顾得上赔偿宾馆洗衣费，人们就编出了这个段子。”
翁鹤鸣音色缓和而忧伤，透出一些松弛与脆弱，像一块薄薄的椒盐饼干，随时会四分五裂。
郑阙有些恍惚：“您刚刚说，司老师病了？”
翁鹤鸣声音越来越无力，好像一片薄冰融化在河水里：“我下午不是专门去找她吵架的。司墨燕前几天终于同意去彻底检查，其实我上午就拿回了医院的化验单，看她埋头整理职称材料，没忍心告诉她。下午在报告厅听演讲，怎么也听不进去，跑去行政楼找司墨燕。我其实是想告诉她，别那么在意一个职称，她情绪激动，一下子就点着了。近几年职称评定，太向科研课题倾斜，讲课好但科研弱的教师是吃亏的。其实司墨燕参与录制过多个精品课程视频，早些年，她的高级语言课堂容量为一百五十人，却挤进五六百人，创下纪录，上过报纸。她在讲台一回身，半米开外就是拥挤的学生。但职称标准里，却没有这种条款……”
翁鹤鸣喘了几口气：“她查出乳腺癌，是晚期。我想让她好好睡一晚，明早把她骗到医院……你要替我保密，我实在忍不住，说了出来……”
翁鹤鸣哽住了，话筒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：“我觉得，要是不赶紧再和她说几句话，就没机会了。当时她抬手指着我的鼻子，不停地骂我。我心想，这真好啊，她在跟我说话呢，一句一句，一字一字，都带着她的气息呢。我恨不得把她骂我的每一句话录下来，在纸上眷抄下来，用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，把她的影子悬在四周，只要一睁开眼，就看见我老婆在和我说话，哪怕是狠狠骂我……”翁鹤抽泣起来，话筒里传来大片杂音，“她是当初筹建计算机学院时抽调来的，专业上是半路出家，好论文出不来，所以一直评不上正高。但她性子倔，不许我帮她……”
过了几分钟，翁鹤鸣的声音重又响起，平静得像一座灌满了月光的深潭：“我记得，你曾讲过，你把脑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