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空间景致的同时，顺便瞥自己一眼。那一眼就像牛耳尖刀，正在清算郁结几年的恩怨。

　　不知道“江湖”究竟有多大多深，待郑阙终于扶着栏杆站定，方才发现，面前竟是一个如瑶池般的浴所。人造的星月澎湃，泉水温热，从石缝脱颖而出，发出汩汩声。

　　“还要洗澡呀，尚哥？”不知何时，柳一驰对尚红孩已经换了称呼，惊喜地四顾。

　　几名外形利落的男服务生无声走来，将三人引入竹篾隔开的更衣室，贴身伺候，如侍弄婴儿。

　　柳一驰眼神明亮，似乎为了克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，带头刺溜一下脱得精光，露出精瘦肋骨，皮肤上遍布紫红的酒瘢。

　　玫瑰池、普洱池、枸杞池、虫草池、玛卡池、火山盐池、麦饭石池……柳一驰飞扬奔腾，跃入跃出，像年幼的马驹初遇草原。

　　郑阙头晕目眩，如同即将临盆。他只愿团身静卧一会，于是胡乱栽进一个冷绿色调的池子，没想到里面储满薄荷味的冰水。郑阙打个激灵，望着自己泛紫的身躯，不停干呕。不远处，服务生面色沉着，像是对眼前的一切波澜不惊，又像是拥有丰富的内心活动。郑阙只好佯装闭目养神。

　　“郑老师，”尚红孩缓步踱过来，裆部富有弹性地颠簸着，微隆的肚子上沾着一片玫瑰花瓣。他拽下肩上紫色的浴巾，擦擦脚，丢到一旁，立即有服务生快步走来更换。尚红孩踏进薄荷冰池，哆嗦一下，枕着一块平滑圆石，靠在郑阙旁边，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，“一会儿还有节目，我们到时候好好聊聊合作的事。”

　　郑阙心中一动，似云开日出。看来酒没白喝，过了这一关，就能从step1跃升至step2了。他允许尚红孩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脖子，如哥们儿一般。

　　郑阙觉得，自己应该为尚红孩的坦诚，正式表态一下。

　　于是郑阙艰难地张口。孰料，与“嗯”字一起冒出来的，是一股不可遏止的狂流，如火山熔岩，呈喷溅状。郑阙觉得自己的眼珠也随着酸液射了出去，像两枚丢掉的荔枝。

　　服务员手持清扫工具奔来。

　　郑阙已无法自控，身体像离水的鱼，不停打挺，肚腹丑陋地起伏，秽物喷溅而出。

　　“嘿嘿！嘿嘿嘿！”尚红孩乐着，啪啪地在他屁股上拍打着，越拍越重，声音响亮如耳光。

8

　　郑阙迷迷糊糊醒来，发现三人已套上番茄酱色的丝质宽袍，横陈于按摩床上，脸色粉白软嫩，像上了色的寿桃。尚红孩双目微闭，面容恬淡，如老僧入定。郑阙为刚才的呕吐懊恼，心里塞满杂草。他感到自己钻进了尚红孩的套子里。但他浑身无力，像烤肉被拆了骨。

　　按摩师皆为年轻女子，她们彼此间并无任何交流，动作却保持同步。揉压穴位时，如犁铧深耕，寂静无声；猛然间，三张床又会同时响起噼噼啪啪的拍打声，像一群白鸟受惊，从芦苇荡中急速飞起；纾解肩部筋络时，按摩师弯腰前探，双乳低垂，如两团湿漉漉的雨云逗留在山丘上；片刻后，又以双手端住每人的骨盆，两根葱段般的大拇指压迫在耻骨两侧缓慢旋转。郑阙隔着尚红孩，向另一边的柳一驰望过去，见他在床上扭动了一下，喉咙里咕噜一声，夹紧了双腿。

　　郑阙有些担心，不停地瞟着柳一驰。岂料，柳一驰只是经历了短暂的不适，便马上恢复常态。按摩进程过半，柳一驰虽然吐气粗而浅，口中仍有酒气呼啸而出，但举手投足间变得熟稔，像行走在每日回家的路上。郑阙酒劲仍紧，脑中似有火车隆隆碾过，他一直怕自己的醉态被人耻笑，却发觉这种想法纯属多余。此时，尚红孩和柳一驰及按摩师们，已经变得如老友聚会一般，从最初开着擦边的玩笑彼此试探，到话里有话的各种荤素段子，最后干脆完全放松戒备，唠起了家常，笑声不断。“哟呵，你还是主持人呀！”柳一驰的瘦脸被按摩师调皮地摸了一把。给郑阙按摩的女子，手下虽仍在不停动作，目光却完全被那边吸引过去，脸上不觉流露着微笑。在某个瞬间，郑阙几乎觉得岁月静好，现世安稳。

　　直到柳一驰换了另一种语调，把自己的嗓音从按摩女的笑声中抽离出来，郑阙才感到有些异样。他难以形容柳一驰的声音，那是一种准备了很久、压抑了很久、一直藏匿起来的声音。起初，这个声音一定是新鲜的，在等待中几经犹豫，渐渐失去了水份，又一狠心，才终于脱口而出。

　　柳一驰音色暗沉下来，小心地问：“尚大哥，咱们绿能新源公司，收本科生吗？”

　　“我就是本科生。”尚红孩把眼神分给郑阙一绺儿，如空调里钻出的一股透骨冷风，“我还是连学位证书都没有的本科生，我的学位被他——尚红孩用一只脚指向郑阙——搅和没了。那你说，收不收本科生呢？”

　　柳一驰眼睛一亮，音量猛然增大：“那，我半年后就可以实习了，拿到毕业证书就能签三方……到时候，尚哥给我介绍一下呗？在电台工作，听起来酷炫，收入太低了。”

　　“咦，小家伙不做主持人了？你声音多好听！”按摩师笑着问。

　　柳一驰不语，抬眼望着顶灯，眸子里闪出难以形容的白光。

　　尚红孩似笑非笑，飞快地瞥了郑阙一眼。郑阙感到自己像一堵危墙，被洪水淹到了腰。他想起，柳一驰在得知自己的节目入选音乐台时，一蹦老高，像一只跃过岩石的羚羊。

　　柳一驰内心的急切是掩藏不住的，他两手紧紧扒住床沿，等着尚红孩说出确切的答案。

　　尚红孩却如在孤舟上垂钓，神色悠然，不置可否，似乎在用心考虑，又似乎已将这个话题抛诸脑后。短短几秒钟里，柳一驰难耐焦急，像一张引燃的纸，即将化作灰烬。

　　尚红孩忽然坐起来：“我们走！”立即有服务生轻轻扣了两下门，捧来几人的衣服。

　　“去哪儿？做什么？”柳一驰忙问。谁都看得出来，他还在等待尚红孩的回答。

　　尚红孩带领二人前行，在江湖大厦的肚腹中翻山越岭。穿过一座天桥时，柳一驰探头向栏杆外望望，说，真高啊。随后便紧走几步，跟随尚红孩的步调。不知是否因为酒意所致，郑阙觉得四周人影皆是虚幻，重重叠叠。

　　路途漫长，绕过一个打烊饭店的大厅，有各种气味留守在半空。两个大厨模样的人，叼着烟头，正用可疑的塑料盆洗脚。再七拐八拐，行至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暗门，尚红孩停住，笑望二人：“进去爽一把，这几天，憋坏了。”

　　暗门打开，是一个漫长走廊，里面暗黑，轮廓模糊不清。似乎所有的光线都被嗡嗡作响的中央空调抽走了。入口处的服务生面色沉着。郑阙稍微停顿一下，环顾四周，服务生立即说：“先生放心，这里是摄像头死角。”

　　“为什么是死角？”柳一驰问。

　　服务生表情古怪，咧了一下嘴巴，但并非笑容，似乎仅是舔了舔牙床。

　　柳一驰恍然大悟。

　　“进去吧。”尚红孩一拍他的后颈。

　　柳一驰脸上现出一丝忐忑，但他没有犹豫，一个弹跳，跨入暗门。服务生的脸也警惕地跳了一下。

　　“来些助兴的酒。”尚红孩吩咐服务生。

　　郑阙不太确定，这就是传说中的红灯区吗？它就这样混混沌沌地呈现在面前，如同一种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，或者街头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，没有任何仪式化的铺垫和提示。此时，柳一驰与尚红孩已踏入走廊，自己却仍滞留在入口。郑阙在酒意中，感觉光线明暗之间，竟把走廊内外伸手可及的距离，化作了阴阳两界。柳一驰眼神波动几下，又一次凑近尚红孩的耳朵：“尚哥，你……你们公司……”

　　“柳一驰，”郑阙定了定心神，吞咽下鼻腔里的酒味，“你回去吧。”

　　柳一驰的目光此时还粘滞在尚红孩脸上。尚红孩嘿嘿一乐，拨弄一下柳一驰的刘海：“回去呀！你看你们老师让你回去呢。”

　　“尚哥……”柳一驰嗫嚅道，“尚哥，我不回去。还想跟您谈事儿呢。”

　　“回去吧！走吧走吧！”尚红孩愈发乐了，向外推着柳一驰。

　　郑阙趁势拉住柳一驰一只胳膊，感觉手里握着一根刚抽出来新鲜枝条：“柳一驰，你回去，咱们一起回去。”

　　却见柳一驰呼吸越来越急促，胸腔扩张，肩膀耸动，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，隐忍地说：“老师，你别闹了。”

　　“你才多大？”郑阙口腔僵硬，一时间找不到其他的词句。

　　“我要跟尚哥谈事儿，”柳一驰喉结滑动一下，目光猛地抬起，如两根烧红的铁箸，“老师，你碍着我了。”

　　柳一驰说罢，小臂一抬一转，轻易甩脱了郑阙的手。郑阙忙用另一只手扒住他的肩膀。肩膀瘦削，像一本薄薄的硬皮辞典，皮肤充满张力，体温透过一层衣物，传递到手心。

　　不知为何，这种温度令郑阙有些出神。

紧接着，郑阙眼前，只见柳一驰不合身的宽大衬衫似乎被突起的狂风鼓荡，剧烈抖动了一下。他瘦细的身体骤然弯曲绷紧，如扯满的弓，半排肋骨像一帧短促的特写，在眼前瞬息闪过。随即，立在墙角的一排半人高的青花瓷瓶，突然向自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