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你一些直言不讳的忠告，你不能……”

　　“我不能什么呢翁教授？我不能通过毕设？我不能拿到学位？我不能去白石山做大保健？”

　　“嘿嘿嘿！”柳一驰听到“大保健”，在一旁笑了。

　　“尚红孩，那是我的私事。”翁鹤鸣呼吸变得急促，如一只老式高压锅，在火上炙烤，嘶嘶喷出热汽。

　　郑阙将一股胃液强行顶回腹中，呛得梨花带雨。

　　“其实……其他的老师还好吧？”柳一驰不自然地看一眼郑阙，说。

　　“你所尊敬的省级教学名师杨荣光老师，托关系挤掉别人才考上博士，延期三年还毕不了业。”

　　“你所尊敬的‘农大好人’李东强老师，跟他的女研究生不清不楚，被人家的正牌男友揍断三根肋骨。”

　　“你所尊敬的学术带头人钱芳芳老师，用科研经费做家庭旅游基金，被匿名举报。”

　　“你所尊敬的年度道德标兵孙飞老师，把亲戚公司的垃圾仪器卖给实验中心，一年后全部趴窝。”

　　尚红孩每说一个名字，就用手指在柳一驰额头点一下，力道越来越重。

　　柳一驰面红耳赤，额头上好几个红印，似被鸡啄过。郑阙期待他能被激怒，跳起来一招制敌，然而柳一驰无比乖顺，似乎已经把尚红孩当成了精神上的父亲。

　　郑阙难以判断以上事件的真伪。他胃里鸡犬不宁，自顾不暇，只感到眼前一片白亮。

　　柳一驰眼神如梦：“这哪里是大学，这是个江湖啊。”

　　“说得好，”尚红孩说，“下一站，我们就去‘江湖’”。

6

　　江湖，是本地最大的娱乐综合体。大厅里水声喧哗，宛若生态公园。人造瀑布从假山垂落，似几匹府绸。各种热带植物呼吸吐纳，肆意舒展，水汽缭绕如浮云。

　　柳一驰兴奋地冲在前面，踏上木质台阶，冲半空扬了扬手。一只巨大的金刚鹦鹉侧目而视，在枝条上热情地横行几步，斑斓的大头上下晃动，发出一阵电锯切割塑钢窗般的鸣叫。

　　在一间草堂般的亭子落座后，尚红孩从吧台叫来酒，一杯一杯豪饮。最后，他干脆将酒杯排成笔直长队，全部满上，从头至尾依次捏起，快速一口口扬进腹中。酒杯们犹如一群首尾相连的羊，被猛兽追逐，怀着悲情，依次跳下石崖。

　　尚红孩饮罢，指指郑阙面前的酒杯，郑阙连连推辞。尚红孩似笑非笑，凑过上身，嗓音挑起来：“郑老师，”他像挟住翁鹤鸣般，一把搂过郑阙的脖子，“连这点面子都不给，还怎么向雄安新区致敬？”

　　郑阙感到不适，挣开尚红孩的胳膊，又想起章院长眼镜片上的白光，只得连饮数杯，淡蓝火舌舔舐着食道。

　　出乎意料的是，柳一驰极快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。他佯作老练，仰脖灌酒，不一刻便双颧喷红。

　　郑阙趁自己清醒，拍拍柳一驰：“少喝点，一会你负责背我俩回去。”

　　柳一驰的脖子，这时也被尚红孩搂住。郑阙发觉，柳一驰眼神里，流露出一丝古怪的欣喜，似乎尚红孩搂过了翁鹤鸣和自己的脖子，就表示几个人地位平等了，甚至远远不止是平等，搂的人与被搂的人之间，从前的关系在这一刻被颠覆，化作一种降服与归顺的关系。后者跌下神坛，甘愿被前者接纳和统辖，在微观的气场上已然落败。郑阙还是头一回意识到，在一些特定的情境里，这个简单动作竟富有如此多层次的含义。而此刻，柳一驰的脖子就挤在尚红孩臂弯里。柳一驰表情虔诚，像正在经历一个庄严仪式，代表着从此登堂入室，踏入一扇大门。

　　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，柳一驰并不太理会郑阙。他双眼热切，随时对尚红孩的任何行为作出积极回应，为报答尚红孩的搂抱，再次连连饮酒。郑阙略感吃惊。

　　“你知道吗，郑老师。马眸眸现在过得很不好。”这是尚红孩今日第一次直视郑阙。柳一驰陷入他的臂膀，此时也将目光投射过来。

　　“马眸眸嫁了个生意人，那人却没有之前吹嘘得那么牛逼。马眸眸怪他是个骗子，他怪马眸眸不是处女。”

　　郑阙瞪圆了双眼。马眸眸的头像一直躺在微信里，上一条信息还是两年多以前，她群发了一个拜年gif图。

　　“章院长还想补给我学位，学位算个球，郑老师，”尚红孩转着酒杯，涌出一滴泪，“我就想跟你捋一捋，马眸眸的事。”

7

　　尚红孩喜欢马眸眸，人尽皆知。马眸眸后来迷恋郑阙，也人尽皆知。

　　二次答辩失败后，为了获取尚红孩的消息，郑阙又联系过几次马眸眸。直到某天，马眸眸让郑阙在炼丹广场等她，郑阙才感到不太对劲。

　　“炼丹广场”是农林大学三景之一，几十片铸铁涂了红漆，模拟火焰，极具动感，像一群殉道的鸟，在虚拟的狂风中猎猎燃烧，中间为数粒金色球体，原意大概是象征青春之火，理想结晶之类，但由于酷似炉中冶炼仙丹，被学生篡改了名字。另外两景，一是“马桶楼”，也就是行政大楼，因为紧贴大楼的配楼是一座报告厅，其外形上大下小，如一只巨大的玻璃碗，顶上还有一圈边沿，像极了马桶，行政楼则方方正正，可做水箱。二是“顶球塔”，该塔为某年校庆时，隔壁城市的市政府所赠。四根石柱角度微微倾斜，从底部高高拔起，在顶端汇聚一处，托起大理石地球，象征来自四方的学子，用有力的手臂，托举起了理想、信念和未来。但该雕塑很快被学生赐名为“四年大学顶个球”。汶川地震那年，震波绕着地球转圈，农林大学的教学楼里，吊扇咯吱咯吱乱摇，大球如受惊吓，骤然滚落，只余四根柱子。该作品从此换了新名字：“四年大学球都不顶”。

　　郑阙的女友在港大读研。为了断绝马眸眸的想法，并将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，郑阙在朋友圈里，把马眸眸单独放在一个分组，每日秀恩爱，且内容设置为仅该分组可见。但马眸眸并不在乎。郑阙时常望着她椭圆的眼睛陷入迷惘，那双眸子如同两盅墨汁，似乎毫无内容，又似乎马上就要把无数的话语泼在宣纸上。

　　马眸眸对一些词句的迷恋，也令郑阙暗自惊讶。她挂在嘴边最多的词组和短语，包括家境、彩礼、安全感、门当户对、婆婆不是妈、女人总是吃亏的、房子是男方婚前财产、赔上半条命给男人一家生孩子等等。这些词句长短搭配，排列有序，十分坚硬，就像马眸眸的牙齿。马眸眸就这样不停地、又是看似无意地啮咬着郑阙，似乎醉心于观察他的反应。郑阙没有反驳，却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。他望着马眸眸毫无褶皱，因此也似乎毫无想法的脸颊。这个刚过二十岁生日的女生，还未正式深爱过一次，对婚姻生活的想法，就已经抵达了某个理性而务实的高度。郑阙想弄清，她是何时被篡改的，就如农林大学三景的名字被篡改了一样。

　　那段时间，同事们纷纷调侃郑阙的桃花劫。理学院的邵兰波是师生恋的完美楷模，结婚数年，至今情比金坚。当年那女生尚未毕业，二人就如小夫妻般，在单身宿舍同居了。某次有人看到，两人像一对紧紧依偎的鹦鹉，并肩挤在窗口，探出头向半空吹着泡泡，引起议论如潮。

　　马眸眸不久后终于兴味索然了。而最令郑阙感到郁闷的，是尚红孩的反应。据一个保送本校硕士的学生说，同学聚会时，有人无意提起马眸眸，尚红孩反应异常激烈，喘着粗气灌下白酒，扬言将来一定要用钱砸死她。

　　“我和马眸眸之间什么也没有。”郑阙望着抽泣的尚红孩，“我没怎么搭理过她。”

　　“这不是有没有的问题。”尚红孩低着头。

　　郑阙晕酒，又是几杯下去，体内早就兵荒马乱。他撸起一只袖管，见原本麦色的皮肤，此时已艳若桃花。喉咙处有股强劲之力一涌一涌，像一头圆滚滚的兽即将从胃里拱出来。

　　尚红孩的情绪切换得十分迅速，他笑吟吟望望郑阙，突然起身说：“走！”

　　柳一驰面色通红，身材细长，像一根火柴，嗖地站了起来，有些嫌弃地望着瘫在桌上的郑阙。

　　尚红孩凑到郑阙身旁。郑阙抬眼，又见到他标志性的笑容——那笑容忽明忽暗，如夕阳中密密匝匝的鸟群，飘忽不定，又真实存在，让人琢磨不透。

　　接着，郑阙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只潮湿的袖管牢牢拢住了。袖管里筋肉鼓胀，热气腾腾。尚红孩的红脸膛，此刻距自己仅差分毫。原来他又一次搂住了自己的脖子：“郑老师，Come on 啊，北鼻！”

　　郑阙顿感不适，挣开尚红孩的胳膊。柳一驰已经大踏步走到前面，又停下，回头凝视着尚红孩。

尚红孩似乎对“江湖”纵深莫测的空间十分熟悉。他的皮鞋西裤一丝不苟，沉稳而内敛，步伐却轻盈自得，带着二人上楼下楼，拐来拐去，丝毫看不出刚刚豪饮过。柳一驰醉眼朦胧，两条细长的腿在肥大裤管中互相绊结，但他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尚红孩，如贴身侍卫。郑阙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块烧红的铁，亟待跃入池中淬火。每上一级台阶，都低头闭眼，狼狈喘息，如登天般。郑阙此时最感别扭的事情，就是尚红孩会间或回一下头，在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