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智奇评霍竹山《信天游》——朝着太阳走 寻找回家路
日期:2016-10-26 12:18:18 来源:陕西农村网—陕西农村报 浏览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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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二十世纪的中国,有诗人可以称得起是土地和太阳的歌者,至少有三位:郭沫若、艾青和海子。霍竹山是远步后尘的一位当代诗人。郭沫若、艾青和海子他们三人在承袭中国传统诗学精神的基础上,接受外来的东西多了一些。霍竹山更多地承接了中国传统诗学精神的东西。
他在语言本体中开掘诗性,他在民歌常用修辞比兴的手法中寻找诗意:“天上的大雁排成行/ 刘双成赶牲灵坡坡里上。”“樱桃好吃树难栽/ 朋友好交口难开”。这种“大雁好比是刘双成”、“樱桃是朋友”型的恒等陈述,把人与自然中的物体混为一谈,主客一体,景随情移,移情化物,神与物游,人物互融。这陈述就出现了两个层面的状况:一方面是不管诗歌中的人物由我们一般想象中的神思变成什么模样,诗歌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具有多种神思性质的。这个“好像是”的陈述中,把人引向植根于现实经验的生存大地。
另一方面,这个陈述始终确认人类意识与其自身环境之间的某种关系,这种关系超越——事实上是粗暴违反——基于主体与客体永远分离的那种合乎常情的想法的。这个层面在“不应该是”的陈述中,把人引向心灵飞升的澄澈明净的天空。通常以“A是B”形式出现的比兴(无论明喻或隐喻)仅是多种修辞格中的一种。
霍竹山在他的“信天游”的创作中有举隅、换喻、拟人等等手法都有。“A是B” 型的恒等陈述是基于“是”字的明确陈述。“你若是我的妹妹哟,招一招手/ 你不是我的妹妹哟,走你的那个路”。“是”字型的明确陈述热衷于神与物游,主客一体,万物有灵。
霍竹山是在运用这种“A是B” 型的恒等陈述中装进自己的“新酒”,使枯木抽新枝,老树开新花。他在比喻中言此及彼,在象征中推己及人,在隐喻中移花接木,在暗示中叙事抒情,在相似中寻找神通,在相向中找抒情叙事的旋律和节奏。例如:“你妈妈生你花眼眼”是古老的“信天游”的一句诗,为了主题的需要,他在此句的基础上提炼、推敲、创建了下一句“山桃儿花开九卷卷”,这就使原来的这句老枝开出了新花。再例如:他在传统的古老的“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/ 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”的比兴中,创建了属于自己的 “一眼能化开黄河的水/ 两眼看不透妹妹的心”的诗句。他在“老牛眼太阳当天上挂/ 吃一口干粮半口沙”,“羊羔羔落地四蹄蹄刨/ 起鸡叫睡半夜不说熬”的创建中,再创建“贼来了不怕客来了怕/ 家里头穷得光蹋蹋,的诗意、诗境。
霍竹山在黄土沟峁、柴米油盐、田间地头的场景物象中捕捉比喻、比拟的灵感,在儿女情长、家长里短、穿衣吃饭中提炼复调重唱的诗情、诗意:“几回回梦见荞麦花开/ 笑得把一炕人都吵醒来”。“燕娃娃垒窝几嘴嘴泥/ 我尔个就去当这个媒”……他的“比兴”追求杏熟麦黄,茅屋土墙,缝补浆洗,巷短家长,乡土情结、语言平实,生活味道浓,富有诗意:“满天星星眨眼眼/ 梦见了妹妹的白脸脸”。“清早喜鹊树梢上喳/你给妹妹捎上句话”。“想起妹妹咽不下饭/ 心火上来把嘴燎烂。”
他追求丰富多彩,五味杂陈的诗味:“一口黄连一口糖/死去活来无良方。”
他追求生活的形象生动,叙事抒情的自然流畅:“划一根火柴照一照亮/ 好像看见妹妹的人模样。”他的“比兴”,是生活感受的诗化提升,是叙事抒情的艺术妙用。
他在民间鼓点的重复、累加、叠合的节奏、韵律中寻找生动形象地表现诗情的节奏和旋律:“一格嘟嘟葱一格嘟嘟蒜/ 一格嘟嘟婆姨一格嘟嘟汉/ 一格嘟嘟秧歌满沟转/ 一格嘟嘟娃娃撵上看”。
他在“接龙”的手法中寻找复调叠唱的诗格:“半前晌照到半后晌/ 半后晌照到灯点亮”,“大路小路十八道弯/弯弯都转在我心庵庵”。“笑的人哭的人笑/ 情事一下子乱了套”。“像是做梦像是醒/ 醒来又像跌进了梦/ 说是梦还听见吵闹声/ 不是梦怎没了人影影/ 是梦是醒还眯瞪/ 醒时有梦梦难醒”。
他在特定生活情景的环境下,用复调、递进、重唱的形式,通过具体、形象、生动、真实、准确的细节描写,揭示人物内心情感样态:“双手手我端起三盅盅酒,叫一声哥哥你不要羞回我的手。”、“细擀杂面油调汤,第一碗我双手手给你端上”、“墙头上栽葱浇不上水,玻璃上吊线线亲不了嘴”、“前山上听见串铃响/ 脖子伸了丈二长/ 坡底下听见串铃响/ 扫炕铺毡换衣裳/ 硷畔上听见串铃响/ 一舌头舔烂三层窗”——这种富有表现形式的复调叠唱,把“信天游”原本的特征推向了更典型、更缠绵、更回环萦绕、更富有诗性、诗味、诗意的境地。
他在语言本身纯净的声响中寻找叙事的诗意表达。“洗一回脸呀搽一回粉/ 照一回镜子丢一回魂”。
他在拟声词(模仿的和谐)音响与含义的回声中拓展新意。“雁咕噜雁咕噜你不要叫/ 你给我的妹妹把话捎”。“哨子吹的吱哇哇响/ 游击队赤卫军上战场”。“拔起萝卜带起泥/ 什么人留下个活分离?”
他在同音异字的差别中寻找龙尾凤头的接点:“黄龙核桃神木枣/ 早生贵子挖四角”。“丝溜溜东南风满天云/ 你道是有睛还是无情”。
他在语言辞藻的韵脚中寻情感递进中的节拍:“锅焦沤的黑豆烂/ 迟早要跟你把账算”。“荞麦皮皮打糨糨/ 年年就那个穷样样”。“耍家家,耍家家/ 柳条轿轿抬娃娃”。
他在名词、动词、形容词、成语的拆解与重组中寻找妙对:“哥哥好比百灵鸟/ 天天在妹的心里叫”。“黑老鸦报喜名在外/ 几年跌下一屁股债”。“土圪垯林里一起耍大/ 也算是青梅配了竹马。”
他在民间的生活俗语、方言中提炼诗意的创新。“水米没打牙放大站/ 日谋夜算把妹妹看”。“说不定哪天就过门/做上些花针扎打散人”。“馍馍白糖就苦菜,口甜心苦你把良心坏;有朝一日天睁眼,小刀子戳你没深浅”。“炕头上狸猫耍瓜瓜/ 你把谁当成了憨娃娃”。“你妈命薄走得早/ 就怕没娘的女子疯马野道”。“把那‘烧火棍’都放下/ 老子飞马揭过一房的瓦”。
他在形象、生动的生活场景的形容中营造诗意盎然的境界:“面汤锅里煮红薯/ 大大呀你怎老糊涂”。
他在农谚、警句、格言的积淀中开掘:“人有钱话大马有膘艳乍/就好像旧社会的黑老大”。“宽天展地说路不平/一定是腿上有毛病”。“狼戒腥荤沒人信/盘盘算算有原因”。“长舌婆姨说是非/人没主意受一辈子罪。”“信天游就是没梁的斗/甚会儿想唱甚会儿有”。
他在象声词里寻找诗的节奏。“一串串鞭炮扑啦啦响/欢天喜地进洞房”。“旱苗子逢雨咯嘣嘣长/穷苦人都跟了共产党”。
他在名词动用,动词名用的互换互置中,提炼直率中的含蓄,自然中的意蕴:“大白天走路还梦梦”,“冒铰牡丹胡画画”,“又是哭来又是闹/ 才把张掌柜说听了”,
他在“我把你当成穿衣镜/你把我当作了一阵风”的形象对比中寻找,他在“哥哥你走西口/妹妹我泪长流”的老调重弹的蝉蜕中寻找,他在“叫一声‘干大你喝醉了?’/婆姨还不知在哪个炕圪崂”的特定场景下寻找——俗里是雅的具有无限张力的诗句。
他在努力地寻找、开掘、提炼、创新。他在精心地筛选、推敲、打磨、整理。正由于他长期扎根于“信天游”这片广袤的沃土,加之他聪慧的天赋和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奋耕耘,才浇灌出属于他的这片“信天游”的园地。
霍竹山“信天游”的叙事,是用诗性表达方式裁剪叙事情节,用比兴手法切割叙事时空,用语言声响、韵味重铸叙事情感的节奏和律动,用榫接套铆的技巧再造诗性叙事的内在层次。他的叙事有时在“蒙太奇”和“拉洋片”式的款式里;有时在把叙述融化、消解、埋藏、包裹于抒情的节奏、声响、音韵、旋律中;有时在一个行为方式引发的多种结果的反复咏叹中;有时在对象、事物、场景的渲染、烘托、夸张的叙说中。他的叙事往往与抒情只连那么“一口气”。看“老郝双手拉定杨五娃/ 快跟我上你丈人家”,完全是一种生活情景的白描;再看“老侄儿踏一脚喊一声/ 整个河套会刮一阵风”,贴近生活,夸张得当。还有“啧啧啧,再说人家张巧巧/打上灯笼你哪里找!”绘声给色,携情带韵。这些形成了他在神与物游,移情叙事,时空交融,叙唱结合,情理并行,递进叠合,比兴对应、逐类旁通、象征隐喻,携情带韵的审美效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