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
　　红柯是一位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诗人。他的骨子里充盈和澎湃着离骚式的激情和血质。他的小说，是这种激情的燃烧和热血的凝定。

　　《奔马》中的那匹马，疾驰如飞，赛过汽车。“那是一股疾风，带着啸音在车外奔驰，他不得不把车子拐到左边，给那呼啸而过的疾风让一半官道。那团混沌状态的风慢慢显出真形，由鬃到马头马身马蹄直到圆圆的后臀，直到它有了奔马的形态和生命……眼前一片空明，路消失了，他和他的车来到伊犁的原野上，那匹无法超越的神骏进入空气，化为一片纯净透明的光”。这是鲜活生命与科技成果的竞赛、比照和思考。作者站在人类生命哲学的基点，思考人类文明在宇宙自然中的价值和地位，没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和诗意，是无法写出如此漂亮而又动人的文字和情景的。在这篇作品中，作者写到司机的“耳朵飞了”，是在表现司机不听外人的闲言碎语，人与车飞驰在大漠高原之上的寓意。在《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》，他写陶科长与丈夫的性爱，“她伸出光胳膊，把丈夫勾进被窝。窗外，银月哗的一声从林带里窜出来，像猎人枪口下的野兔，奔跑得通体透亮”。这种时空的迅速转变，这种情景描写的大幅度跳跃，这种在情感深处寻找对应物象的浪漫技巧，这种人与自然的诗意组接，充满在他的作品中，或者说这是他的一种叙述方式和表现手段。

　　他的笔下：干沟里的石头能飞;太阳是一条红鲤鱼;死者能说话，能走路，能思维;白杨树会唱歌;羊有灵魂;“云彩被月亮修剪得很纤秀很光滑”;“蟋蟀小小的洞穴与少女的阴道一样令他快乐与身子微微发抖”;婴儿吮吸的不是娘奶而是鸟血;靴子具有人的情感和思维;“村根在大地深处扭动，扭动着进入她的身体，很雄壮地蔓延开，蔓延到她的每一根神经上”;“青烟像舌头一样舔着蓝天。舔着舔着就舔出了火星。火星溅得很远，像长了翅膀”……正是这种浪漫主义的诗情，给了他表现主题的宏阔空间，使他在“万物皆备于我”的自由时空中，舒畅而愉悦地写意言志。这种诗情渗透在语言中，显得清新而陌生化，注入在叙述方式中，有一种天马行空，蛟龙出海的自如、旷达、雄浑和富有冲击力。充盈在结构中，有一种极大的艺术包含量和情满宇宙的扩张力和感染力。《玫瑰绿洲》是一篇浸淫着荒诞与魔幻精魂的喜人之作。作者要表现的是：“精神寻找家园”这样一个严肃的命题。然而，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命题中，红柯先生却以荒诞与魔幻的手法，深刻而又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自己对这一哲学命题的博深思考。这里有人性在金钱拜物大潮中寻归故里的感叹，有乡思乡情的深深眷恋，有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批判，有人对社会历史的贡献，有人在自然中的独立，有人文主义与历史文明的融合……《玫瑰绿洲》标志着作者的创作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度。他在人类学的基点上思考着中国文学的发展。《美丽奴羊》中的《紫泥泉》表现大学生在读人生社会的这本大书，读草原文化的这本大书的同时，读自己的专业科研书。作者是这样写的：奔马所至，劲风四起，书箱嘎吱乱响，里边的书全蹦到地上，米丘林李森科孟德尔乱成一团，伊犁马像对付牧草一样用嘴衔起一本书，一扬脖子递给主人。“马把主人当成跟自己一样的大牲畜，大牲畜可以吃掉一块草原，吃一天一夜不抬头。马一本接一本给主人递书，太阳灭了，月亮亮起来。主人跟它一样有一双夜眼，能在晚上看东西。书本刷啦刷啦响，主人把它掏光吃净了，随手扔掉。那些被吃过的书，跟羽毛一样轻飘飘的。似凶禽猛兽扒拉过的猎物，往往变成一堆轻飘飘的毛。”“……主人手里的手也发出咩咩的叫声”。

　　这是何等的壮烈!王者之气只有在自然山水、辽阔的草原、雄强的马背上才能孕育成熟。一切现实的、常规的、已有的陈旧表达方式都无法表达作者的这种思想感情，只有借助于荒诞和魔幻。紫泥泉是一种象征，象征着草原文化的母体，象征着孕育王者之气的处女地。一切文弱之气，都将在这里消解、重构和再生。王者之气，在这里孕育和涌出。在《树泪》中，他是这样写草原的：“收割机就像蚂蚱，在高草里蹦哒。绿蚂蚱蹦哒的地方，草斜斜地躺下去。草肯定是困了。这么大的草原，马跑一趟也累得够呛，草跑了多少趟?风有多快，草就有多快。草跟着风跑，马跟着草跑。”这是对草原独到的感悟和观察，只有诗心，才会这样领悟草与风，马与草的关系。《树泪》表现的是一种草原之恋，白桦林之恋的挚情。那种对草原文化的痴迷，达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。草原文化是一种雄伟壮丽的日神文化，雄性文化。这种文化狗是看不懂的。狗只能看星星，狗也看不懂星星，狗看星星一刺那明，什么也看不清。这种象征和寓意指向了一种批判。在作品中，那位“雨”姑娘，是一种精神的象征。她是一个清纯、善良、美丽、浪漫的姑娘。她象征着一种纯洁、自然、开朗、旷达、浪漫的草原文化精神。作品中的他被她深深地吸引、醉倒。“他已经走出树林了，身边还是树液的流动声，他跟喝醉酒的人一样，在原野上蹒跚”。他离开那片白桦林，但丢失在白桦林中的那段情、那种意、那丝恋、那缕爱，渗透在他的血液中，扎根于他的瞳仁里，他的“眼睛里有一棵小白桦”。“小白桦从他眼睛里长出来”。“他抓住白桦树的胳膊。那是一条柔软的胳膊，又白又软和、汁液饱满的胳膊都是这样。有一个吻落在他脸上，比雨点大比雨点猛。他心里叫一声：‘白雨，他就叫不出声了”。没有一段揪心撕肠的酷恋、苦爱，是不能写出这种感情的。这是一种真挚的浪漫主义的感情。这里有人类文化的思考，更有个人情感的血肉体验。个人情感的血肉体验，构成了他上升到人类文化学意义上艺术思考的内在基因。红柯先生的浪漫主义诗情在作品中的表现形式有以下几点：

　　①一种对自然美、自然力的崇拜和信仰，赋予他巨大的创作热情和智慧。《奔马》中的神骏赛过了汽车，现代文明的汽车砸断了神骏的腿。这是对现代文明的怀疑，叩问。自然美可以唤醒人沉睡的、痴迷的、异化的良知和灵魂。《美丽奴羊》的那双眼睛，不就使屠夫恢复了仁爱、人性吗?《紫泥泉》中跳动着的不也是一颗热爱自然、崇拜自然以及自然力之心吗?红柯先生的作品中的时空是广阔的，他给作品中灌注的思想情感是大气的。他是在大自然的宇宙之气、作家之气、作品之气的贯通中，寻找一种浑然天成的融通之气。

　　②表现人与自然亲和的主题。人是自然的儿子，人只有认识自然规律，尊重自然规律，驾驭自然规律，才可能与自然处于一种和谐的生存状态之中。《鸟》、《牧人》、《石头鱼》、《树桩》等作品，都表现了这样的主题。这个主题的表达，在红柯的作品中，是以自然的人化与人化的自然的形式出现的。为了表现和谐，他尖锐地批判着不和谐。他写人们为了这种和谐而付出的巨大代价。生命寻求保护和发展、繁衍的自然之情与自然之力，与创作的炽热感情汇聚在一起，构成了一股巨大的浪漫主义的诗情。

　　③强调主题、立意，不注重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描写与刻画。红柯先生的作品完全是重“意”而不注重“言”，重理趣而不注重形式。他的小说与一般意义上的、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有一定的差异。这种差异表现在结构上，就是他的小说完全没有故事情节，或者准确地说，非常淡化故事情节。表现在人物上，他不注重性格的刻画，他是在写意、象征的审美层面上，汪洋姿肆、心游万仞地泼墨传神。他的小说中，回荡着先秦诸子，或者更准确地说类似于庄子散文式的情思和意绪。

　　④这种浪漫主义的情怀，必然使他更多地吸纳魔幻现实主义、象征主义、荒诞派小说等西方现代派表现形式。《瞌睡》、《玫瑰绿洲》、《鹰影》、《石头鱼》、《靴子》、《树桩》等小说，已经表现出这种创作的趋势。然而，这种中西小说的结合，已经不是原本意义上的魔幻现实主义和荒诞派小说，也不是原本意义上的中国传统小说。它是崭新的一族，它将在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中，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。

　　当然，红柯先生还年轻，我们不可能给他过早地下结论。但是，他创作中表现出来的独有的价值取向是明确的。这一点，是可以就此明论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