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
　　中国的小说创作，从“五四”运动开始就自觉地吸取象征主义的许多东西，但是成就不大。新时期文学以来，王蒙、韩少功、陈村、刘索拉、徐星、残雪、格非等人在这方面做出了不懈的努力，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。红柯先生在这方面做出了令人惊喜的探索。

　　他1996年9月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短篇小说头条的《奔马》中的马，是一种精神的象征。《美丽奴羊》中的那只美丽奴羊是至善至美的象征。屠夫终于在她面前“栽倒“了。《紫泥泉》象征着生命之泉，智慧之泉，创作之泉。《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》中的“寒流”、“男孩萌萌”都具有典型的象征意义，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。《靴子》象征着一种令人景仰敬畏的雄壮、飘逸而高贵的精神。红柯先生，用情感赋予靴子以生命的活力，在马、靴人性化的呼吸与律动中，表现骑手穿过牧草、穿过花丛、穿过草原之花最有生命气息的蕊部时那雄性的勃起与强劲，表现靴子在辽阔的草原上触动少女的芳心，被爱慕、被尊重、被敬仰、被沉醉、被迷恋、被勾魂的心灵律动和感情意绪。这是情感的抒发，是内心的独白，是物像的人性化、人情化、人格化，是格式塔心理学派思想的积极吸纳，是华夏民族的美学观念的自然流露，是现代派小说技法的积极借鉴，是中国小说创作与世界当代文学接轨的成功之作。有谁能把靴子写得如此雄强、健壮、高贵、洋气、现代、出神入化、令人心跳如鼓。只有红柯!《石头鱼》(《延河》1998第1期)是一篇洋溢着象征意味的现代派作品。海子、姑娘、水、鱼等等都是灵魂复归于一种精神的象征性组合。石头象征着没有感情没有灵魂，或者准确地说，不懂人的感情，不懂人的灵魂，没有精神追求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存状况。智者——灵魂复归于精神的复活者，为拯救石头(不渴者)，把它们一个个抛向水里。“海子嘭一声裂开一道口子，把飞翔的石头吞咽下去”。“石头在水里不用张嘴，不用两鳃，它的呼吸是无形的，它的呼吸只是一种声音”。然而，智者——灵魂复归于精神(海子)的人是否真能担当起“救世主”这一角色呢，“他摸一下石头，一股美妙的感觉闪过全身，他抱住石头，抱起来，往石崖上去，给人的感觉好像往山里去。”因为，有一条象征着人生之途的“一条路从山里通到海子边，路是从石头上过来的。”他拯救石头，是在寻求拯救人生之路。“路是从石崖上拐下去的。路从山里出来，到石崖上打个弯拐到海子边，石崖下边是绝路”。作者在这里发出了掷地有声的质疑——人类的出路在哪里?是把石头变成鱼吗?或是把石头扔在海里与鱼为伍呢?或者是在路上寻路?作者那种对人类前途和命运的焦灼和担忧，充盈于字里行间，把人生之途的石头燃烧得通红通红，人类灼热，焦渴的道路，呼唤精神的海子!有谁有如此高深的思意和举重若轻的才华，把石头写得如此神奇、通达、博深。只有红柯!

　　发表在《人民文学》2000年第5期上的《鸟》，是一篇表现人类治理沙漠，改造生存环境、植树养鸟的小说，在整个作品中象征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是自由之鸟、歌唱之鸟、和谐之鸟、心灵之鸟。在《鸟》这篇作品中，他没有像西方现代象征小说那样，追求思想的集中、凝炼概括和逻辑的严谨、缜密，故事情节对思想观念的阐释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层次对思想观念逻辑层次的演化和注解。他继承了中国写意的美学精神，把象征渗透在整个作品的细节设置之中。他在象征中渗透着寓意。作品中的鸟是一个意象。儿子、护林员、哈萨人等形象是对这个意象的阐释和解释。象征的逻辑层次渗透在这些形象的组合形式和结构之中，它在寓意中追求象征。白杨树是大漠的歌手。放牧的哈萨克人是大漠上的一只鸟。他和树的情感是相通、相连、相知的。“他悄悄告诉主人，树想唱歌呢，在房子底下。夜里，哈萨克听见树根在房子底下唱大地之歌。这种歌耳朵是听不见的。哈萨克指着心窝子，‘这个地方吗，听得清清楚楚。’牧人有候鸟之称。牧人哈萨克把护林员的房子当成他们的中转站——候鸟的窝。借助防风林，他们冲破准噶尔那被风沙封锁了千百年的禁区，转换牧场，辗转南北，自由地飞翔。

　　有了树林没有鸟，树林也是一片死寂，天空也是一片死寂。“树上没有鸟就跟树没叶子一样，就跟人不长耳朵一样”。这是象意关系的阐释，也是意理关系的比兴。在儿子眼里，爸爸当护林员就是一只鸟。“锹头在护林员肩上一晃一晃确实像一只鸟。”他在为创造人类自然和谐的生存环境而尽情地歌唱。护林员和妻子养护着树林，养育着白杨树，也养育着儿子。“做完晨祷的小白杨和睡醒的孩子，一起嘹亮地唱起来。”在这里，小白杨和孩子完全化为一体。小白杨是孩子，孩子是小白杨。为了让鸟儿在防护林落脚，护林员夫妇付出巨大的代价——直到护林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。儿子和鸟在这里又化为一体，儿子象征着鸟，鸟象征着儿子。儿子和鸟的命运、遭遇融为一体。这种二者互为表里、互为意理、互为比喻的关系中，蕴含着人化的自然与自然的人化在生存自由、生活自由、情感自由的白天蓝天，绿水青山中幸福地徜徉、漫步、交谈、歌唱。孩子为救自由飞翔的鸟而摔断了腿，他为拯救自由飞翔的鸟而与带伤的鸟同呼吸、共命运。这种意象的组合方式，意理的关系结构，都显示出作者不同凡响的艺术天才。儿子的母亲继承丈夫未竟的事业，又去闯准噶尔门的大风沙，抢救带伤的鸟。整个作品是在象征、寓意的审美范式中完成的。这里的象征不完全是西方式的象征，固定在一个“点”上，再进行阐释性的情节推演，人物性格注释观念性的演化而是中国式的点线结合型的、流动的、散发的、扩张的、弥漫的他更多的是带有散文化的写意，带有创作主体诗化物象的特性。因此我们说他是在写意与象征的层面上，浪漫主义诗情的喷射。

　　《鹰影》也是充满着象征与写意的一篇力作。鹰影象征着一种正义而雄强的力量，一种高空俯视的思想境界，一种敏锐、勇敢的形象。母亲象征着保护这新生的思想幼芽健康成长的保姆和社会力量。“白天，孩子背大书包去上学，孩子竟然说：.妈妈它太沉了，给鹞鹰背这个，鹞鹰会变成麻雀。”医生也是一种象征，他象征着一种不正常、不健康的思想和势力。他不但不能对孩子的正常成长起保护的作用，反而起束缚、限制、压抑、阻碍、摧残、迫害的作用。在这篇作品中，红柯融进了一些童话寓言式的情感意绪与形式技巧。因此，这种象征就漾溢出一种中国的气魄和中国的作风。

　　写意与象征的有机融合，这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一个重大的问题。它不单单是一个理论问题，更是一个实践的问题。红柯先生在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成功地向前跨越了一大步。这是令人兴奋的，正是这一点上，我被他激动得难以自已。也正是在这一点上，他在中国当代青年作家中显示出了自己独有的价值和地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