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红
鸡年正月初五，我正在家里过年，忽闻霍松林老师去世的噩耗。我直奔唐音阁，含泪祭师魂。凝视着恩师慈祥亲切的遗像，我不由得想起了他给我改诗的桃李情。
1959年春天，我正在陕西师大（陕西师院与西安师院合并而成）中文系上大一。给我班教古代文学的教授有三位：朱宝昌，教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;高海夫，教唐宋元文学;霍松林，教明清文学。霍老师的家在甘肃，千里迢迢，来到西安执教。他是名满天下的诗人、学者、评论家、书法家。他的国学修养深厚，学术见解独到，妙语连珠，奇趣横生，赢得了莘莘学子的崇拜和敬仰。
半个世纪过去了，许多如烟往事情俱已忘却，但是我还清楚地记得，霍老师操着天水口音讲《红楼梦》的情景。“明清文学的高峰，是四大名著。四大名著之中，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价值最高，影响最大，可以说前无古人，后乏来者。它是一曲悲歌，唱出了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有情人难成眷属的不幸;它是一面明镜，照出了贾、王、史、薛四大家族的罪恶;它是一声丧钟，敲碎了封建制度必然灭亡的命运。”浓郁的诗意，飞扬的文采，把我们引入凄风苦雨的艺术境界之中。
霍老师首先在黑板上绘制了主要人物关系图，接着分析了作品的思想内容、人物形象和艺术特色，终于解开了扑朔迷离的红楼密码。课后作业：背诵《葬花词》，写一篇书评。
校园的早晨，鸟语花香，春色撩人。我一面在芳草萋萋的小路上漫步，一面背诵林黛玉的《葬花词》：“花谢花飞花满天，红消香断有谁怜?游丝软系飘香榭，落絮轻沾扑绣帘……”这如泣如诉的韵律，缠绵悱恻的恋情，拨动了我的心弦。灵感闪电，诗潮涌浪，我一气呵成一首诗《读<红楼梦>》,长达100多行。
诗写成了，质量如何?我向霍老师请教：“老师，以诗代评可以吗?你给我改一下这首诗。”他认真地看了诗，推心置腹地说：“我也是写诗的，写旧体诗，而你写新诗，咱们师生二人是知音了。你的诗，立意高远，语言清新，这是难能可贵的。可是，结构松散，篇幅冗长，把话都说完了。诗贵精炼，要用有限的篇幅表达无限的思想感情，含不尽之意于言外，给人留下回味的空间。荆轲刺秦前，在高渐离筑乐的伴奏下，只唱了两句诗;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。情景交融，壮怀激烈，流传至今，感天动地。”他说完，挥笔如刀，在我的诗稿上大杀大砍，毫不留情，只保留了16句。我始而心疼，继而心安，大师给我的作品减肥呢。
霍老师指着题目：“这个题目一般化，不养眼，委屈它做副题吧。《红楼梦》的价值，在于把毁灭的美给人看。正题嘛，就叫美的毁灭。”呵，一题之改，显画龙点睛之妙!
霍老师又指着其中两句诗：“何处觅林黛玉的芳魂?碧天黄泉皆不见。第二句只说了寻觅的经过，还是没有结果，读者多么失望呵!不如改为‘她已化为泣血的杜鹃’。”呵，一句之改，收起死回生之效!
霍老师让我把全诗朗诵一遍，我遵命：
美的毁灭
——读《红楼梦》
这里的白天
像夜晚一样黑暗
这里的春天
像冬天一样严寒
这里的建筑
像天堂一样辉煌
这里的故事
像地狱一样悲惨
珍珠，被泥沙埋没
明星，被黑云遮掩
火苗，被污水泼灭
花蕾，被霜剑砍断
何处觅林黛玉的芳魂?
她已化为泣血的杜鹃
日日夜夜低吟《葬花词》
凄切的声音震人心弦
霍老师眯着眼睛听完，喜形于色：“删繁就简三秋树，比原来好多了，达到发表水平了。”他把这首诗推荐给山西《九州诗文》杂志，真的发表了。我心花怒放，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诲人不倦的好老师。
后来，霍老师还给我改过诗，点铁成金，化鱼为龙。例如，《潘金莲的自白书》发表于《延河》，《寻觅》发表于《词刊》，《苦果》发表于《中国教育报》，《大秦腔》发表于台湾《大海洋》诗刊，《致雷锋》收入《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》一书，《老师，睡吧》收入《中国当代歌词选》一书。
2011年，我把自己的作品梳理了一下，出版了《初红诗选》、《初红文选》，送给霍老师一套，聊作绿叶对根的菲薄的回报。他翻阅着书页，饱经沧桑的脸上盛开着甜蜜的欢笑，宛如一朵山菊花。他夸奖他的学生：“青出于蓝胜于蓝，雏凤清于老凤声。你们中62级出了两个文学人才：一个是文艺评论家韩梅村，一个是校园诗人初红，而且都是户县人。户县是王九思的故乡，文脉深厚呵!”他的溢美之词，让我面红耳赤，因为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。他是大树，我是小草;他是瀚海，我是小溪。他的人品和文品，是我学习的榜样。我永远是他的小学生。
天地转，光阴迫，人生如梦，生命无常。如今，霍老师悄悄地走了，再也不能给我改诗了。我双手合十，默默敬祝：安息吧，霍老师!
作者赵昌济（笔名初红），为陕西户县一中特级教师，陕西农民诗歌学会名誉会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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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：刘鹤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