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知道，粗粝之美对应的是精致之美。
精致的东西为人喜爱。在我们的身边，许多艺术品类和非艺术品类，如瓷器一样，越来越精致了。有一句调侃的话说，当下的被知识装饰起来的利己主义者，也变得越来越精致了。
还有我们太多的书籍，记录了当下精致的感受。在这样的时候，审美疲劳容易产生，我们可能愿意读一些并非训练有素的作家和作品。
前些天，有位朋友到北京参加腾讯好书2015年度颁奖大会，然后告诉我，那一天获奖的十本书中，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《长脖子女人》，一部民间故事集。
那时我们正从鼓楼走向后海，还要走挺长一段路程，剩余时间的话题就交给了民间写作者，那些从民间发掘故事的人。
比如在英国北约克郡，有位叫做吉米·哈利的作家，按照自己的经验说道：“活泼的生命完全无须借助魔法，便能使我们述说至美至真的故事。大自然的真实面貌，比起诗人所能描摹的境界，更要美上千万倍。”
他于1916年出生，1937年毕业于兽医学院，以后就留在风景宜人的北约克郡，度过半个世纪还多的时光。他既是一位了不起的兽医，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。他把他特有的善良、温和、谦逊、幽默、灵性、博爱，把他在北约克郡行医的几百个亲历的故事，写成了《大地之爱》《大地之恋》《大地之歌》《大地之颂》《大地之声》。
我只买到了这五本书中的四本。其中没有什么精致的思想，但灌满文字之间的活泼、俏皮、生动和智慧，竟然让我无法停止阅读。他是世界上的畅销书作家，同时，他完全算得上一流作家，虽然他的本行是一位兽医，并且在写作成名后仍然坚持做一位兽医，他的写作才能足以让很多职业作家羞愧。
还有美国女作家琼·M·奥尔。她是在有了五个孩子、成为商业经理以后，才想到写小说的，那时，她已经超过四十岁了，她选择的是回到这片大陆古老的民间传说。
这就是她的系列小说《大地的孩子们》，以三四万年前原始人的生活为题材，对于尼安德特人与克鲁马奴人两个不同人种的会面和交流，以及远古洪荒的自然景物，都有很多描述，精彩但不精致，语言比较粗粝。大约在1995年底，我买了她小说的中译本《洪荒孤女》，厚厚的四本，书名糟透了，也许出版者采用这个书名，只是为了吸引普通读者。
奥尔为了写这部小说，在图书馆里研读了考古学、古地理学、古人类学等各种著作。这样还不够，她多次到山岭和草原旅行，在寒冷地带生活，掌握狩猎、取火、敲制石斧、用石刀切开兽皮等野外生存的本领，并且依照原始人的条件，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跋涉和度过夜晚，有了必需的亲身体验。
她的这部小说，送给读者最珍贵的礼物，是让处于文明世界的社会人重新认识自己，了解自己的生物学性质，调整自己，返璞归真，完备自己的伦理道德和人文主义。它在美国的总销量一百万册以上，还被评为1980年代美国十大畅销书之一。
哈利的写作，回到了身在民间的个人经历，奥尔回到了民间尚存的古老传说，还有一批作家，喜欢从民间发掘故事，都成了优秀的写作者。
我们还说到一位杰出的作家，意大利的卡尔维诺。他写过《看不见的城市》，其精致程度无人能及，也回到了原汁原味、略显粗粝的民间故事，写了《意大利童话》。
卡尔维诺在民间故事中，也能找到他想找到的东西，比如民族的历史脉络，人与宗教、道德以及各种事物的关系。他还找到意大利人普遍具备的优雅、机智和敏捷思维，在民族传统中形成或巩固了一种特定的叙事方式。
为了这二百篇童话即民间故事，卡尔维诺用了两年时间，从中挖掘出最优美、最有原创性和最稀少的版本。他很少选用有关某地起源、风俗或历史记忆的地方传说，那些故事中大多没有百姓的语言，而是用夸张和怀旧的风格再现出来，已经被文化人的描述同化。
他讲了一个故事叫《倔强的比埃拉人》，全文还不到四百字。
一个农夫要去比埃拉。那天的天气非常恶劣，在路上几乎无法向前走。但这个农夫有要紧的事，他低着头顶着雨和风暴继续往前走。他遇上一个老人，对他说：“你好啊！你这样急急忙忙地要去哪里啊，好人？”“去比埃拉。”农夫说，也不停下。“你至少应该说一声‘如果上帝愿意’吧。” 农夫停了下来，望着面前的老人高声说：“如果上帝愿意，我去比埃拉；如果上帝不愿意，我照样去。” 其实，那个老人就是上帝。他对农夫说：“那好吧，你七年以后去比埃拉。现在，你跳进泥塘，在里面待上七年吧。” 农夫当即变成了一只青蛙，跳进了泥塘。七年过去了。农夫从泥塘中出来，又变回人，他戴紧帽子，又上路向集市走去。 没走几步，又见到那个老人。“好人，你这是去哪里啊？” “去比埃拉。” “你应该说一声‘如果上帝愿意’。”“如果上帝愿意，那很好；如果不愿意，那个惩罚我知道，我会自己跳进池塘里去。” 说完，他再也不开口说话了。
很多年以来，人们开始根据老奶奶们的口述抄录民间故事。而那些不识字的老爷爷老奶奶们，由于不识字的缘故，保持了民间语言的纯洁、生动、粗粝和野性。
现在出版者推出了年逾古稀的姜淑梅，是一件好事。她被称为传奇奶奶，因为她由一个不识字的老奶奶，变成了识字的老奶奶，可以把自己的民间故事写下来让大家看。她并非训练有素的作家，甚至连作家也不是，只是一个满头银发的民间写作者，但她的文字比较简洁，比较粗粝，没有雕琢，因此清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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