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胡基

洛 阴

　　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。

　　哥哥姐姐都已到了婚嫁的年龄，却不知婚房在哪儿。妈大经过几晚商议，咬牙决定盖三间房子。

　　盖房子，打胡基是首要一项,匠人说最少得四五千个，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，以山娃哥为头的四五个人就在庄后场里忙活开了。

　　用架子车拉来略带红色的粘垆土，从三里外井中担来水。采用边洒水、边挑拣、边拍打的办法，用铁锨将土倒腾三四遍，直至没有杂物、硬块，手一抓无散土下落且不感到水湿。

　　“好了，让土饧一会！饭后开打！”

　　山娃个一声招呼，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回家吃饭。

　　吃过饭，大已经蹒跚着粗肿的腿，准备好了五副打胡基的家伙：胡基拓子、石头杵子、青石板、草木灰。胡基拓子，是用坚硬枣木制成的长一尺二寸、宽八寸、厚二寸、一端固定、一端活开口的木框子。石头杵子，是一根胳膊粗细、三尺来长的木棍，一头钉着八九寸长的横梁把手，一头装着直径六七寸的桔子型青石球。青石板，其实就是二尺见方、光滑如镜的捶布石。

       “家伙已经准备好了，各人自选一副，自整底子开始。”

　　随着山娃哥吆喝，五个小人便以土堆为中心，东南西北中、摆开八卦阵，拉开了我家盖房的序曲---打胡基。

　　最麻利的是穿着“尿素裤”的荣哥。只见他用力地扔出几十锨土，平整出两条长一丈、宽尺六七、高三四寸的直线平台，双手背后，弯下腰，一脚紧挨一脚地细细将平台来回踩了两边，用杵子礅了两来回，用锨铲掉两边棱角，使之成为一个顶宽约尺五的“堤坝”。看到我在目不转睛地看着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：“这叫整底，既必须结实平整、确保胡基稳放，又要利于排水防雨，防止细狗撵兔”。

　　“细狗撵兔？--”

　　“咚咚！咚咚咚！”我正要追问什么是细狗撵兔，不想南边的山娃哥已开打了。忙过去一看，只见平整的底子上已端立了三个尺二长、八寸宽、二寸厚的胡基，颜色虽有些灰灰不拉几，但棱角分明，甚至还发出微微的光泽，如雕琢过的玉石，在阳光下颇显骄傲。

　　山娃哥更显英俊潇洒。只见他略一弯腰，风摆杨柳般双手左右一晃，胡基拓子便迅速在大青石上一个回旋，齐刷刷扫掉上边浮土，挡板、拓扣准确地归槽落臼，拓子也随之端端正正地平放到了青石的中央。

　　瞥到我羡慕的眼神，山娃哥边给拓子里填土，边说：“打胡基，讲究的是‘三锨六脚、十二个窝窝’。三锨，就是给拓子里填三满锨土，用脚踩六下，再用杵子四重八轻地打十二下，在胡基上留十二个杵窝。”

　　说话间，他已完成“三锨六脚十二个窝窝”程序，在双手放下杵子的同时，左脚在左边一滑，落下青石，右腿紧跟从左前向右、向后一摆，准确地抹去了拓子边上的多余土屑，磕掉了拓子的前扣，双脚刚落地，双手就抓住拓子前端左右一摆上提，使拓子整体直立起来，两边的档框自然分开，双手变掌，手心相对，拘紧胡基迅速上移，使胡基脱离拓子，右手顺势下滑、紧扣胡基下沿，左手上移，成虎口掌紧按挡板，趁势将胡基端平，再一个蜻蜓点水，胡基便齐整地直立在地基上。那一连串的动作，既如少林拳的歇步亮掌，又似太极拳的怀抱日月，还夹有形意拳的八步赶蝉。在那《少林》热的年代，在我眼里，山娃哥不是在打胡基，而是在武术表演，跃跃欲试的的感觉不断冲击着神经。

　　“想学?”

　　休息喝水的功夫，有些文气的利娃哥问我。得到点头后，他有些动情地说，“打胡基是人精明能干的标志。在咱缠沙、甚至陕西省，有一手漂亮的打胡基手艺，人都管叫‘人梢子’，会不愁吃喝、不愁娶不到媳妇的。”

　　“娶媳妇都少出财礼，常人都高看一眼哩！”

　　“虎娃叔就是靠打胡基娶下漂亮婶婶的！”

　　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，年龄最大的虎娃叔慢条斯理地说：

　　“打胡基，是一门古老的传统工艺，自秦朝之前咱这就盛行。前些年拆的白苑堂、白王殿，里边就有胡基。那可都是两千多年前的啊！”

　　只见他在鞋底磕了磕手中的旱烟锅子，叹了口气，只说声“可惜了！”就不再言语。

　　大家正听得起劲，见状有些急了。荣哥说：“砖和胡基相比，那个好？”

　　看着大家眼巴巴地望着，虎娃叔这才有些得意地说，“胡基不像砖要花钱买。砌墙、盘炕、泥炉灶，用途十分广，是建筑必不可少的东西。甚至---”

　　他故意拉长了音调，卖关子似的用土疙瘩撇了一下乱转的永良哥，然后悠悠地说：“埋人的时候，都非得用胡基挡墓口，墓堆起来、还要用胡基垒一个供桌。据说胡基比砖有灵性。让人绝户，才用砖封墓门呢！”

　　只见他越说越激动：“而打胡基，是力气加技术的活，最大特点是就地取材。在青石板上，用特制的木框，填上湿黄黏土，用杵子打实，制成四边棱角分明、一面光平的土块，晒干后即可做重要的建筑材料。关键有两点，一是要选用干净的垆土，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，二是要平整好摞胡基的地基。必须用杵子打实整平，高出地面二三寸。至于说能娶上漂亮媳妇，那是当然的。会打胡基的人，有力气有技术，别人干不了咱能干，自然有优势，自然高眼相看。虎子，你虽然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，不愁娶不到媳妇，但艺不压人啊！……。”

　　听着他们山南海北地胡谝，想着几年前为修房子，妈和我冒雨在全村借胡基的情景，学会打胡基的信念更坚定了。

　　喝过汤（沙苑人把晚饭叫喝汤），趁达让我看场子的机会，趁着皎洁的月光，自己便开始实习“找漂亮媳妇的本领”--打胡基。

　　凭着白天的记忆，先将拓子放好，抓一把草木灰，均匀地洒在拓子内，饱饱地填了三锨土，拍成山尖状，学着山娃哥的样子两脚跳起踩平山尖，脚尖朝前再次狠踩、脚跟向后下狠跺猛蹬，将四个角都踩到踩实。双手提起杵子在中间狠狠地礅了两下，再按照左右摇摆的要领，在前两角、腰两边、后两角各礅一下，中间再重礅两下，最后在其他稍高的地方轻点两下，完成了十二个窝窝的口诀。在把杵子放进灰笼时、才发觉手掌已磨出了血泡，钻心地疼。但想到家里低矮的小房和和妈达忧愁的脸，一个“歇步亮掌”、滑掉余土、踢掉拓扣、立起拓子、拘紧胡基，倒手时却差点失手，好在有点学武的基础，最终顺利倒平，端端地放在自己专门平整的地基上。

       “会打不会摞，不如屋里坐！”

　　想着永良哥的叮咛，从第二个开始，摞胡基时自己格外小心，务必做到“面直、棱平、身稳、两指宽。”

　　“咚，哗啦哗啦！”

　　当放到第二层最后一个时，一阵声响，心里不由一凉，“坏了！胡基塌墙”，似乎已看到如细狗撵兔一样，一个跟着一个倒下。正要去扶，才发现却依然齐刷刷地排列成行。不由得好笑：产生幻觉，过于紧张。

　　交织着酸累、奋亢、钻疼、紧张，公鸡啼叫开腔，启明星曳出晨光，二百多胡基也带着我的滴血，排列到昨日的八卦阵旁。西斜的月光下，八卦阵已开始变化成厚实的山墙、高大的新房、和妈达舒展的印堂。


      朱选成个人专栏
 

责任编辑：王勃